《锦衣夜行》江海尽倾

59、送君千里

　　萧询日夜兼程，行了近八日，终于赶到了离臬江还有一日路程的永清县。

　　他的马儿已经奄奄一息，在他下马的那一刻便倒地不起。

　　而这已经是他换的第三匹马。

　　萧询同样觉得疲惫不堪，纵使这一路他足够小心谨慎，但架不住锦衣卫越来越严密的搜寻，像一张网一样，几乎要让他逃脱不得。

　　五年前他同方群缈做了一笔交易，用真金白银养出一群死士，就是为了今日。

　　死士分养在南国各处。离开京城时，他命其中一些人留守当时京城，吸引锦衣卫的注意。大前日得知消息，那些人均被温如吟捉拿，进了诏狱。

　　其余人，则模仿他的举止打扮，分散各地，打乱锦衣卫的搜捕。

　　但奉御锦衣到底不负虚名，萧询在今日收到来自方群缈的飞鸽传信，扮作他模样的死士，均已被锦衣卫杀死。而黎青与李叶，也杳无音讯。

　　至此，只剩下他一个人。

　　萧询不由得心焦，他见识过温如吟强悍的手段，纵使他离臬江只有一日的路程，锦衣卫也能赶在他渡江之前，将他拿下。

　　可他已经数日未尽水米，身体再也撑不住了。

　　强行赶路，只怕要命断此地。

　　萧询看着已经死了的马儿，微抿嘴唇，思索半晌，决定找一家人户借宿半晚，休息到子时，再悄然出发。

　　临近傍晚，他步履蹒跚，来到一户人家面前，说明来意，并附上金银。

　　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主人家没有忌讳他的来路不明，而是收留了他，为他提供了晚饭和床铺，却没有收取他的钱财。

　　风餐露宿几日，萧询躺在床上突然有些不习惯。

　　故国不再遥远，他的心如海浪般汹涌澎湃，可又夹杂着无尽的惆怅。

　　南国的一切，似乎都很好。

　　平民百姓，除却那些宵小之辈，都如北国的百姓一般无二，温厚善良。

　　官员品级，无论高低，各司其职。能人志士，屡见不鲜。

　　风土人情，别有韵味。

　　还有温如吟。

　　提到他，萧询深深叹了口气。南国奉御司这些年蒸蒸日上，锦衣卫颇有曾一统中原的前朝之威。这一切成就，与历代能力出众的指挥使密不可分，而温如吟又是所有指挥使中的佼佼者。此人向上周全，御下有方，文武双全，极有头脑，又有野心和耐心……

　　萧询脑海里闪过无数与温如吟相处的画面。他不得不承认，五年时光，他已经完全折服于温如吟。

　　理智与身份驱使着他回到北国，可从感情深处上讲，他其实愿意与温如吟相伴一生，永不分离。

　　就这样，在脑中想法互相拉扯间，萧询很快陷入了沉睡。

　　再一睁眼，已是子时。

　　萧询惊觉于时间流逝之快，但清醒过后，他在床上留下一锭金子，随后便收拾行囊，离开了房间。

　　寂夜无声，萧询刚走出大门，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牵着一匹马，站在门口，等待着他。

　　他浑身血液像是凝固住，动弹不得。

　　那人却走上前，来到他面前，道了一句：“大人。”

　　萧询沉默着，开口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华义苦笑一声，道：“现在指挥使正带着人马往这赶，天亮就能到。我从叶千户提前得了消息，趁夜来此。”

　　萧询道：“如果你是为了抓我，那么很抱歉，我不会束手就擒。”

　　“大人多虑了，”华义轻轻摇头，“我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送你最后一程。”

　　“不要这样做。这会毁了你。”

　　“我在奉御司的生涯，从你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终结了。”

　　闻言，萧询顿住，别过头，不看他：“对不住。”

　　“回到故乡，人之常情罢了。”华义缓缓摇头，随后道，“况且若无大人提携，也没有我在奉御司的一番成就。”

　　萧询沉默着。五年，他骗了所有人，温如吟算一个，华义也算一个。对于华义，他从来不是什么副使禹鹤隐，也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引路人。华义对他忠心耿耿，他却在离开的时候对华义毫无交代。

　　也无需交代，他走后，华义什么结局，所有人都清楚。

　　想到这，萧询不由得心痛，痛苦之后是莫名其妙的愤怒，他不由得对华义道：“成就，什么成就？一个百户也叫成就？你现在就回去，向所有人检举我，与我撇清关系，这才是你应该做的，知道吗？”

　　他一把推开华义，准备离开。

　　华义却伸手拦住他，道：“你知道的，我不会这样做。”

　　“那就跟我回去，”萧询道，“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华义却笑着，摇摇头道：“大人，你也知道，我不会这样做的。你我之间，不要再说这些话了。我这人最讲究恩怨分明，当年你引我入奉御司，现如今，我便还你一匹马吧。”

　　他将马的缰绳塞进萧询手里，没有再言，而萧询沉默片刻，随后直接跨上马，也没再说话。

　　华义替萧询调转了马头。萧询最后深深凝望了他一眼，骑马离去，只留下一地扬尘。

　　半晌，华义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就此拜别，禹副使，萧询，师父。

　　……

　　天光微亮，薄雾笼罩着日光。

　　温如吟携一队人马奔袭至此，只看到华义独自一人抱剑立在这户人家的门口。

　　见此情此景，温如吟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拦住其他人的动作，驱策马儿行至华义面前，一身银甲威风凛凛，面具下的眼神却是冷的。

　　“萧询呢？”他问。

　　华义如实道：“已经离开多时了。”

　　温如吟道：“你见他，说了些什么？”

　　“拜别，赠马。”

　　一听赠马，温如吟扬起马鞭，往华义脸上狠狠抽了一鞭子：“你好大的胆！你可知你在做些什么？”

　　华义道：“身为奉御司锦衣卫，勾结北国谍者，行叛国之事，是死罪。”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我是锦衣卫，我也是萧询的属下，我是南国人，我也是一位北国人的徒弟。”

　　华义抬眼，纵使脸上血痕深深，却还是对温如吟露出微笑，道：“指挥使，我能有今日，难道不是拜你所赐吗？”

　　温如吟冷笑一声，道：“好一个拜我所赐，既然这么怨恨我，那么到了诏狱，我再与你好好论一论对错。”

　　他吩咐道：“革去华义职务，将他带回京中诏狱，好好审问。”

　　属下正欲应是，却见华义抽出剑来，定定地望着温如吟道：“指挥使不必如此冠冕堂皇。世间因果皆有定论，今日的我，或许便是明日的你。”

　　温如吟微微皱眉，就见华义闭眼，将剑猛然插进心口，决绝自裁。

　　一时间，满地鲜血。

　　望着满目鲜红，温如吟有些恍惚，随后低声道 ：“厚葬。对外宣称他暴毙而亡。”

　　接着他继续策马，朝着萧询前行的方向追去。

　　因果？人浮于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他温如吟从不信因果。哪怕他与华义一个下场，他也要在最后关头，拉着萧询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