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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二零零四·春 ...

  •   十二岁那年,宁放终于拥有了一个家。

      在此之前的两年中,他一直生活在郊区的福利院里,作为福利院里面的大孩子,他要主动照顾其他孩子的生活,还要帮助阿姨们维持秩序。

      就像个成熟的小大人。

      本来这个年龄,基本上是不会被认领回去的。来福利院领养小孩的家庭,更倾向于想要一些年龄小的小孩。

      他们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形成具体的认知,记忆也不太准确,可以更好的融入以后的生活。

      所以宁放被选中的时候,实际上让院长都有一些诧异。

      那一天,他正在和福利院的阿姨们一起把食堂里吃完的碗筷收拾到厨房里,还要招呼其他小朋友不要打闹,以免摔伤。

      没到半小时,他被喊去院长办公室。

      “小放,现在有一个叔叔愿意领养你,你愿意去吗?”

      “……我吗?”宁放回答得有些迟疑,像是不可置信。

      院长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温和笑道:“是的,他刚刚看到你照顾其他小朋友,夸你很懂事。”

      是的。

      领养孩子的家庭,还需要一个特质,就是懂事、安静、贴心。

      没有血缘的维系,他们各取所需。

      小孩子需要一个家庭和更好的学习成长机会,大人们需要陪伴、情感、甚至其他的。

      “我,考虑一下可以吗?”宁放没有立刻答应。

      “可以。”院长的性格很温和,她安慰道,“你别有压力,想好了随时告诉我,我再答复。”

      “嗯。”

      宁放走出办公室,长长的走廊上灯光很微弱。福利院的资金有限,基础设施就会很一般。坏掉的灯泡没有再装上新的,而是直接取下,最后一条长廊上,只剩下两三盏灯。

      他看见长廊的尽头,有一扇长方形的窗。

      那里是更亮的地方。

      春天已经到来,草长莺飞,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模样。

      宁放站在窗户口,感受到凉爽的风吹过,将外套吹得鼓鼓囊囊,碎发不受控制的随意飘动。

      要不然,他也去试试另一种生活吧。

      就这样,那年的三月,宁放被一辆黑色的不知名轿车接到了宁家。

      那个时候,他还不姓宁,只有单名一个放字。

      宁家的经济实力,超过了他的想象,他最初只以为,收养他的只是某个普通家庭,但没想到送来的,却像一处庄园。

      从前面的喷水池到后面的花园,这栋建筑占地面积,大得有些离谱。

      却只有一个人住。

      那个人,就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宁知。

      原来收养他的家庭,是有孩子的。

      意识到这一点,宁放其实有些不自在。他开始渐渐意识到,领养他回来的目的并不单纯。

      从他到这个家庭的第一天,就有了自己独立的卧室,三餐都有人管。

      玩具、游戏、书籍……

      每一样都有,生活各方面没有不舒适的,但屋里屋内,除了打扫做饭的阿姨外,没有任何大人,只有他和宁知。

      宁知刚开始还对他有些敌意,但随着时间推移,也还是忍不住跟他说话。

      宁放会照顾到宁知的方方面面,比如给她夹菜,陪她看动画片,还会在睡前给她念故事。

      日子渐渐过去,两人也没有那样的陌生。

      “哥哥,我觉得好开心。”这一天吃完饭,宁知跳下长椅,她蹦蹦跳跳地扯住宁放的手指,晃来晃去地说道,“我今年过生日的时候,跟爸爸说我想要一个哥哥,爸爸就真的给你找回来了。”

      她说话的模样童真无邪,眼睛圆溜溜地眨巴,瞳孔却很浅。

      宁放敛住情绪,什么都没说。

      他看向宁知。

      她小小的一个。头发很短,皮肤和嘴唇泛着苍白,看上去不是很健康。

      宁放从来没有多想,直到宁辉从国外回来,告诉他宁知其实得了一种病。

      这还是宁放第一次见到领养自己的人。

      男人一看就是事业有成,西装革履。大约是常年处在上位者的身份,即便他已经尽量随和,但表现出来的却还是严厉为重。

      男人跟他介绍了一下基本情况,又安抚道:“户口已经跟你迁过来,名字也重新改了,叫宁放,可以吗?”

      “好。”

      “以后你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知知就是你的妹妹,还有这张卡,你拿住,有需要的可以买,不用告知我。”

      宁放有些不好意思,本想推脱,但触到宁辉的眼神,气势还是弱了下去。

      “叔叔。”宁放抿了抿唇,还是有些胆怯地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上学呢?”

      宁放自从去年六月从学校毕业,就没有去读初中。

      现在已经是来年的三月份,他比原先的同学们已经晚了半年。

      本以为这会是一件很好交涉的事情,但没想到宁辉沉默了半分钟,说道:“过段时间吧。”

      其实以他的能力,只要想让宁放上学,明天就可以,但他也有自己的顾虑。

      “我希望你可以多陪陪知知。”宁辉索性开门见山说道自己的女儿,终于露出了一些温和的情绪,“我跟她妈妈离婚了,我又要忙生意,她的病情反反复复,家里也没有一个亲近的人……”

      宁放很想问,那为什么会选择他呢?

      “当时我去福利院,一下就看见了你。现在的确,你跟知知相处得很好。”

      “……嗯。”

      宁辉跟他打着商量:“读书的事情,等后面再谈,可以吗?”

      宁放也没再纠结读书这个事情,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那就九月份再去吧。

      反正他在福利院也从来没有读过书。

      -

      转折的那天,是五月的一个晴天。

      大概宁知的病情真的是心理因素占据过多,自从宁放来了以后,她的精气神倒是越来越足了。

      她的性格还是很活泼的,经常哥哥前哥哥后的喊,时间久了,宁放也真的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

      “哥哥,我想出去玩。”再大的庄园,也关不住小鸟想要飞到天空的心情。

      宁放没拒绝她,跟宁辉打了个电话,那边说让他们喊上司机和其他的人一起就行。

      宁知能出去玩,说明是一件好事情。

      在即将挂断电话的时候,宁放听见宁辉说道:“等明天晚上我回来,到时候一起出去吃饭。”

      好像一切,都在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宁放是想领着宁知去游乐园的,然而到了游乐园的场地以后,宁放看着那些水里漂流的,又望了望在空中飞行的,心底免不得有些懊悔。

      这些设施看上去都很危险,不太适合宁知。

      他正想提出要不然去其他地方玩,宁知就已经眼尖地瞧见游乐场最前面的旋转木马。

      暖黄色调下,旋转木马上下移动,像是一个童话世界。

      那个项目,看上去还可以。

      两人买票后,跟着大队伍在铁杆处排队。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阿姨在外面瞧着,安全也能够得到保障。

      宁放把宁知护在前面,紧紧牵住她。

      “哥哥,我想骑那匹紫色小云马。”宁知掂起脚尖,指了一个方向。

      他们就是下一批要上去的人,宁知这是提前把自己心仪的小马定了下来。

      宁放顺着她说的方向看去,锁定目标:“好,等会儿我们检票完,就往小马那边跑。”

      说完这句话,宁放感觉到宁知更紧地握住了他。

      看上去有些紧张。

      检票的时候,宁放把两张票递了出去。他惯用左手,所以这次把票给出去的动作也是如此。

      随着动作的变化,袖口往上移动,露出了里面一截的手臂。

      对面检票的男人看着他的手臂,突然怔住,不发一言。检票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眼神不断在宁放和宁知之间打量着。

      异样太明显,宁放率先问道:“怎么了?”

      面前的男人看上去年纪大概是四十来岁,个头一般,皮肤被晒得黢黑,指甲缝里还有许多的黑泥,穿着游乐场统一的工作服,就像是游戏里的NPC一样,很容易被忽略。

      如果不是他的动作太明显。

      这里的动作慢了下来,后面的人就开始催促了起来。人群中爆发着不满的声音,冲这边问道:“在磨蹭什么呢?”

      排队的时候本来就没有耐心,更别提还碰见这种事。

      里面操作室的工作人员跑出来,是个更年轻的小伙:“郑哥,你这儿咋回事?”

      “我这儿有点事,你帮我先弄会儿行吗?”面前的男人不再怔愣,把手里的印章递给小伙,腾出的两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有些迟疑地拉住宁放。

      小伙没说话,倒是立马接替了他的工作,只是视线还时不时往这边看过来。

      宁放在男人的引领下,已经走到了另一边的铁杆处。

      他不应该跟着这个男人走的,但还是莫名地跟了上去。

      另一只手,他紧紧地拉住宁知。

      “……儿子,是你吗?”男人突然变得有些激动,两只手紧紧抱住宁放的手臂不放,“一定是你!我不会认错的,你这个胎记,太特别了。”

      胎记?

      宁放看着自己的手背处,的确有一块很浅的胎记。

      所以,答案显而易见。

      然而思绪还没有来得及发散,宁放感觉到自己的衣服在被拉扯。他低头,看见宁知正扯住他的衣袖,小声又委屈地念叨着:“哥哥,小马被别人骑走了。”

      宁放回头一望,旋转木马已经启动。

      欢声笑语,大人领着小孩,迎风在阳光下不停地旋转,感受着他们的亲情。

      “别哭。”宁放半蹲下来安慰她,“我们等下一个?好不好?”

      “好吧。”宁知撇了撇嘴巴,又紧紧地把他牵住。

      他们两人的互动被面前的男人看在眼底,大约是刚刚宁放没有立刻否认,又或许是他的眼神中也有些迟疑和期待,男人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儿子!我找了你好久啊!”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格外激动,眼泪几乎是下一秒就接连而下。他用粗糙的大拇指抹去眼角的泪,说话有些哽咽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其实这句话完全不用问。

      谁都能看出来,在这个年代,宁放现在的生活质量绝对不差。全身上下衣服的名牌看不出来,但从走线质量也能看出来价格不菲。就算这些东西,普通老百姓不清楚,但他脚下却穿了一双现下最受青少年追捧的品牌鞋。

      一双,就能值一个家庭将近半年的生活费。

      宁放却完完全全的被男人的话所触动住。

      他没有忽略掉,“找”这个字。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抛弃掉的孩子。

      那一刻,旋转木马旋转起来的风,越过铁杆的防护,模糊了他的视线。

      宁放没有耽搁。

      留下男人的联系方式和住址的第二天,他就起了个大早,一个人打车找去了那个地方。

      只是这个地方,跟自己想象的大有不同。

      胡同口朝里走,边缘堆满垃圾,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污水堆积在地面上,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另一边又是横住的竹竿,上面晾晒的衣服破破烂烂,看不清本来的面貌。

      他跟着住址上面的号码,一个个越过门前。

      直到来到一个类似临时板房的面前,终于站定。

      还没走进去,就已经闻到极大的一股中药味从里飘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两句男人粗鲁的骂声。

      “你这个败家婆娘,只知道喝药,我娶你开始就被沾染了晦气。”

      “你这个药以后就别吃了,吃了也没用,到时候钱直接给我,听到了吗臭婊子——”

      实在是没见过这个场面,宁放又跟着墙头确认了一遍。

      47号。

      是这个。

      他不确定地敲了敲门,里面的人瞬间噤声,男人粗鲁的喧哗不见,取之而来的是一个女人小声啜泣的声音。

      很小,很小——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窄门被打开,里面的男人堆起笑容,看上去很是亲切。

      “儿子,怎么你一大早上就过来了!”

      趁着他说话的时候,宁放已经扫到了房间里面的情况。

      窄门往里,都是一条走廊。旁边堆满了垃圾,最多只能一个人走进去。再往里,就看不清情况了。

      看着宁放没说话,男人连忙作势要把房门关上,推着他往外走:“吃早饭没有?爸爸请你去吃这边上那家臊子粉。”

      宁放在最后时刻,阻止了他关门的动作。

      “不用,我吃了过来的。”

      “……啊。”

      “能进去,坐会儿吗?”宁放有些迟疑地说道。

      他不确定面前的人是不是自己的父亲,但他很想确定,刚刚骂人的那个男人,是不是现在自己面前这位看似友善的人。

      “可以是可以。”男人讪讪地笑了笑,“就是家里有些乱。”

      “没事。”说完这句话,宁放已经越过他,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地板上油腻的感觉,在触碰的一刻迅速往上,直击灵魂。他走得缓慢,男人却紧张地越过他,朝里面走去,像是要遮掩住什么。

      拐过那条走廊。

      宁放看清楚里面的景象。

      低矮的高度让整个房间的氛围极其压抑,里面只有一个单独的区域,没有任何房间。

      厨房区域被堆满了吃过的碗筷,卫生间就大大的开着,里面飘出来的臊味冲鼻,更别提茶几区域全是酒瓶和烟头,还有最里面也是最昏暗的地方……

      他视线停留住。

      那里是一个铁制的钢丝床,薄薄的白色被褥已经泛黄成旧,上面的那个女人更是形如枯槁。

      眼窝内陷,皮肤蜡黄,头发犹如枯草……

      “那个……”男人见他的视线停在女人那边,犹豫开口道,“这是你,你妈。她这段时间生了病,你也别靠近了,免得惹上。”

      “……”

      男人扯了个尴尬的笑容,热络说道:“你找个地方坐,别客气。”

      话是这样说,但这间房能下脚的地方都不多。

      宁放沉默着,还在看着那个女人。

      如果说他有过不确定这个男人是不是自己的父亲,但在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心里便犹如降落下一个定锤,敲得他振聋发聩。

      是的。

      他和这个女人很像,无论是眉眼,还是鼻梁,抑或是薄唇。

      即便是隔着距离和病情,他也清清楚楚地看清。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都那样顺其自然。

      他认下了他们,并且,承担起他母亲的医疗费用。

      他现在没有赚钱的能力,所以,他的所有生活来源都是宁家给的。然而,郑学军的胃口远远不止这样大。

      在宁放第三次买了补品过来,送给徐若巧的时候,他终于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

      “儿子,你妈这个病情你也晓得,肺上的事情,治不好的,养也困难,天天都是不停的咳嗽。”

      两人刚走出大门,郑学军就急切地跟他说这个情况。而刚刚在房间里,徐若巧还说着自己没事,他也少来,免得过了病气,而且会惹得收养他的家庭不开心。

      宁放停了下来,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郑学军露出一副为难的脸色,欲言又止道:“爸爸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想问问,你那边能不能借点钱给我,我领着你妈妈,再去大医院看看。

      借钱看病。

      合理的理由。

      宁放听见郑学军说的话,甚至有些懊悔自己没有早点考虑到这些。

      他认为,正常生活看病的钱还是有的。

      ……

      当晚,宁放第一次主动开口,跟宁辉请示了用钱的事情。

      宁辉没想其他的,他正跟生意上的伙伴在通话,听宁放这样说,他直接让他刷之前的副卡就行。

      “叔叔。”宁放用力捏住衣角,“钱我一定还给你。”

      宁辉听着他的话,只是笑笑:“没事,你将知知照看好就行。”

      宁放没有异议。

      这段时间在宁家,他们在各方面都没有亏待他,而他,只用陪宁知。

      这是天底下最划算的买卖。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他依然没有进学校读书。

      宁辉给宁知请了家教老师,因为宁知的身体条件并不允许她长时间出门,在这种契机下,他也给宁放安排了老师。

      师资力量很强,不弱于学校。

      下面的佣人都在说,宁辉可能在将他当作继承人培养,否则各种语言、商业理论为何都一股脑地灌输给他?

      他在成长,同时,一笔一笔的钱转给郑学军,然后,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

      如果,他没有听到那通电话。

      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宁家这段时间,他也知道了为什么宁知没有母亲的照料。

      宁辉喜欢宁知的母亲很多年,最终两人算是联姻,可惜,爱情这种东西只有一方的努力是不可能成功的。

      婚后,宁知的母亲爱上了另一个人,随他去了国外。

      彻底斩断了国内的一切。

      包括宁知。

      但是这一天,那个神秘的女人来了一通电话。

      异国他乡,那边已经是半夜,如果不是好友说到宁家的异常,她是不准备来电的。

      “宁辉,你自己不觉得自己恶心吗?私生子都迎进家门了啊。”谈琳喋喋不休,“我说呢,为什么你能这样爽快地同意我离婚,原来是早有打算。”

      “谈琳。”宁辉坐在书房的办公椅上,扶额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那个孩子的妈妈没有任何联系,我们只是误会。”

      “误会?”谈琳嘲讽地笑,“这世界上恐怕只有你把一夜情说得这样好听。”

      “好,即便是这样,可孩子是无辜的。”

      “无辜?那我的知知呢?”谈琳即便抛弃了宁知,也不想她的利益受损,“你把私生子迎进门,那属于我知知的财产又会怎么分配?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宁辉有些头疼,但还是耐心解释:“知知不会有任何影响,相反,你知道的,知知这个病情,以后最好的方式还是更换脊髓,宁放和她是兄妹,可以配上型的。”

      “这世界上只有你这样狠了。”

      “谈琳,不管你信不信,我再说最后一次,既然你不要知知,那我的女儿我会好好养。”宁辉背对着书房大门,看向无边的江景,说道,“至于宁放,他现在能陪着知知,他们兄妹关系好,他也能更心甘情愿地捐献脊髓。”

      “钱呢?”

      “就想你说的,私生子,不配跟知知抢任何东西。”

      “……”

      书房门外,走廊静悄悄,只剩下端着一杯牛奶的宁放。

      他放空了很久很久。

      原来,郑学军不是他的父亲。

      第二天,宁放出了门,他漫无目的地走着。

      最终,来到了这个地方。

      熟悉的胡同,不变的板房,还有——

      没有散去过的药味。

      他站在铁制的大门口,皱着眉头,心事重重。

      “哎哟,小伙子,你跟这家的人是什么关系啊?”路过的一个大妈见宁放这样站着,上前扯住宁放,“他们这儿,从来就没见出来过人,还白天晚上的都是药味,闻着难受啊。”

      “白天晚上?”

      “从他们搬到这边来了以后,整天就是这幅味道。”大妈夸张地把手指合拢,在鼻孔下面挥了挥,“这段时间还又苦又酸的,把我们这儿胡同里当自己家药房了。”

      “……”

      郑学军不是说,领着徐若巧去看病了吗?

      “你要是跟他们认识,就还是提个醒,我们邻居去敲门啥的,也没人打开。”

      “……好。”

      宁放听了她的话,心里止不住的颤抖。

      揣着疑惑,宁放正准备看看能不能从窗户边翻进去,就感觉到大妈突然地凑近。

      她低声道:“对了,他们这家人是不是那啥……”

      “?”宁放没懂她的意思。

      “害,就是他们是不是有传染病,所以不敢出来啊?”大妈提到传染病的时候,表情免不得有些害怕。

      “……”宁放沉默三秒,坚定地说道,“没有的。”

      只是见过那几次,他知道,徐若巧的病情确实很重。

      肺部的病,所以咳嗽咳痰,有时候还有血丝。

      他现在只关心,为什么徐若巧他们还在这里。

      他翻过墙头,将另一边的窗户拨开。

      房间里的环境很暗,无数的灰尘颗粒漂浮在空中,经过窗外的阳光照射,聚集到宁放的面前。

      灰扑扑的场景,延迟了几秒钟,终于聚焦。

      他第一时间看清楚,里面的铁架床上睡了一个人。

      是徐若巧。

      房间里没有郑学军的身影,宁放喊了几声,也没有得到徐若巧的回应。

      他顾不得其他,捡起路边的半块砖头,想把玻璃敲碎。

      落地的玻璃清脆响起,整块玻璃炸开,粉身碎骨。

      宁放翻了进去,手臂免不得被剩下的玻璃碎片划伤,但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也顾不得这些。

      床上的人,像是睡了很久很久。

      宁放喊了徐若巧很多次,都已经想要喊救护车的时候,徐若巧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任何的生机。

      见他来了,她勉强提起笑意,虚弱地握住宁放的手,正是那处胎记所在的左手,她摩擦着那块胎记,思绪好像渐渐飞远,视线变得有些不清明。

      宁放担心地问道:“你们没有去沪上吗?”

      “……沪上吗?”徐若巧的嗓音浑浊,像是干枯的水井,“没去过的。”

      “可是,他说领着你去的。”

      “哪儿来的钱?”徐若巧自嘲,“我早就没有了赚钱能力,他也就打些零工,还不够他出去赌的。”

      “赌?”宁放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

      一来一回中,真相已经浮现。

      徐若巧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太阳在渐渐下山,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宁放想站起来开个灯,却被徐若巧再次扯住。

      常年生病,她的力气很小,说话的声音有一半都只是气息。

      没有落到实处过。

      “宁、放。”徐若巧扯起微笑,“这个名字很好听。”

      “嗯。”宁放跟她解释道,“放字是在福利院的时候,院长给取的。宁是跟着现在的叔叔的姓。”

      “这个姓,好听。”

      “妈……”这是他第一次喊她,有些艰涩,“所以,我该姓什么呢?”

      “姓什么……”徐若巧沉默了许久,思绪飘了很久,眼角渗出泪水,从脸颊划过,“妈妈对不起你,妈妈……”

      “妈。”

      “我不知道,你爸爸的名字。”徐若巧眼眶通红,“是妈妈糊涂,当时只觉得不能未婚生子,就稀里糊涂地找了个人嫁过去,没成想,他知道自己生不出来孩子,转身就把你卖了。”

      “郑学军?”这三个字,他念得格外重。

      “不过也好,你现在过上了好日子,幸好没跟着妈妈受苦。”她抬起手,抚摸他的脸颊,“我们不该遇见的,放放,你该有更好的生活。”

      “你不记得我亲生父亲了吗?”宁放有许多的疑问。

      “记不得了,那一年,很冷。我在城里的KTV打工,给他们端酒,那个男人帮我解了围,后面他喝醉了,我扶他去房间……”徐若巧抽泣着不停哭,“是我糊涂,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

      “他姓宁。”宁放一字一句道。

      他知道,以宁辉的财力和地位,他的调查不会有错。即便宁放并不知道为何宁辉能找到自己,但他知道,宁辉是个缜密的人,可能从一开始,他的降生就是被允许的。

      “姓宁?”徐若巧怔住,想到他如今的处境,心中了然。

      “原来如此。”她不停地念着,“……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妈。”

      “放放,你不要去争去抢,就这样长大吧。”徐若巧说,“这辈子是妈妈的错,害得你童年颠沛流离,你能回到真正的家,是恩赐。”

      “妈。”宁放低头,替她擦去眼泪,“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既然郑学军没有领着她去医院,那宁放就自己去。

      没想到徐若巧摇了摇头:“不用,我自己是什么情况,自己最清楚,可能也就这段时间的事情。”

      她压下宁放的手臂,示意他坐在旁边:“我没有什么能嘱咐你的,你在宁家,过得好就行。”

      宁放的情绪并不比她好太多。

      他这十几年,从出生开始就不顺利。

      六岁被拐走,跟着人贩子在外面骗钱到九岁,然后在一年冬天被抛下,最终被福利院收养,一直到十二岁,进了宁家,他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属于他的家,却没想到全是谎言。

      假的父亲是真的父亲,而真正的母亲却不认识自己的父亲。

      可笑吗?

      活到十五岁,他好像仍然没有归处。

      徐若巧咳了咳,将他的双手聚拢,紧紧抱住,眼泪还是在不停流着:“放放,以后就别来妈妈这里了,也别再跟郑学军联系。”

      “我不可能不管你。”

      “你在那个家里的生活,会很好,不要被我们拖累了。”

      “我没有被拖累。”宁放说的是实话。

      治疗的费用对于宁家来说,根本不起眼。

      “……你也不要来了。”徐若巧语调不容置喙,“听妈妈的话。”

      这句话,说得就像是她要再次抛弃宁放一样。

      许是徐若巧也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忍不住叹了口气:“放放,妈妈想补偿你。只是没想到,我们就这样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十几年,再见就是这样的光景。郑学军跟我说,你被拐卖了,可是其他的人说,你是被他卖了。我找他闹过、吵过,可是人贩子早就找不到了。他拿着卖你的钱,去赌博,去找小姐……”

      “妈,别说了。”宁放跪在地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原来他的母亲,在这些年里也不好过。

      “妈妈,是真的很想找到你……”徐若巧的音量越来越低,“是真的想要给你一个家......”

      她一直以来,都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但今天的话却格外多,就像是这十几年的苦水,想要在今天一下子倒完。

      宁放就这样静静的听。

      十五岁的男孩,肩膀已经渐渐成熟,轮廓渐渐锋利,可他跪在地上,像是害怕再也抱不住人世间最后的温暖。

      颤抖、战栗、害怕、泪水……

      将要失去了吗?

      徐若巧和郑学军,是结婚了以后来的京北。两人都不是本地人,没有房没有资源,只能做最简单但又最繁琐的工作,廉价劳动力。

      她是梨树镇的人,家境普通但也能吃饱穿暖,更何况还是独女,而郑学军却是邻县出了名的小混混。

      为何会这样呢?

      因为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人结婚,来为腹中的孩子找到合理的解释,而郑学军则很简单,见色起意。

      一开始,徐若巧的父母反对这门婚事,但是肚子越来越大,镇上都是熟人,老两口终究是抵不过所有的声音,被迫接受。

      婚后,郑学军说服她,把钱拿上去京北,他们一起创业,他一定让徐若巧过上好日子。

      如果说刚开始是凑合,但后面徐若巧是真的动心过。

      可惜,来了京北以后,郑学军好吃懒做的脾性暴露了出来,最开始是沉默,然后是讥诮、臭骂、有时候还会殴打。趁着她没有父母撑腰,还让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照顾生意,而他三天两头看不见人。

      不是在这个发廊,就是在另一个夜店。

      创业失败,男人的面子受损,她的积蓄被挥霍一空,最终,赌瘾大发的男人盯上了她的孩子。

      一个,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妈妈,觉得你离开我们,反而是一个好的结局。”眼泪已经湿润了棉被,已经分不清楚究竟是谁落下的,最终,泪水交汇在一起。

      重逢的这两年里,宁放从没有跟徐若巧这样交流过。

      他没有想到,这会是她的生活。

      在看不见的地方,他们都很辛苦。

      “妈妈,”他这样喊道,“我会赚钱,赚很多钱。”

      语调不停哽咽,停下,又混合着湿润的泪,他断断续续地说:“……以后,我会让你、让你过得很好。”

      徐若巧的手臂渐渐下垂,看着他的笑容却越发慈爱。

      母性的关辉在这一瞬间照耀了整间灰暗的房子。

      “我没事。”她在最后一刻,还是替她擦干了的眼泪,“妈妈只是也想家了。”

      “我想回梨树,很久了……”她的音量越来越小,“你要替我……替我、回去看看啊。”

      -

      徐若巧去世。

      郑学军不知所踪。

      宁放回到家,觉得自己的人生何其讽刺。

      养父是真的父亲,却对他另有目的。

      另一个父亲只想问他要钱,还曾经将他卖给人贩子。

      母亲去世。

      还有宁知,这个比他小的孩子,是他真的妹妹。

      她要脊髓,他可以给。

      可她要的爱,他给不了。

      他根本没办法面对宁知。

      他决定离开。

      他要去梨树镇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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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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