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之上》鹤如

31、二零零七·秋

　　一路南下，梨树镇距离京北，两千公里。

　　他离开的时候没有拿走任何东西。

　　人生十五年，来来往往，最后还是孑然一身。

　　他的钱根本不够买车票，所以宁放这一路都是打黑工下来的。遇到一些好心的商家，他们会额外给些工钱，遇到一些坏的，不被打一顿就算好的。

　　所以，来到青山镇的时候，已经过了三个月。

　　还好，离开的时候是夏天，否则他这衣服，不一定能让他抵御过寒冬。

　　来到青山镇的那天，是个下午。他坐着大巴车过来，在闹市里下了车。兜里还有几百元大钞，可他不敢用，害怕遇见突发状况。

　　一天没有吃饭，他没有感觉到饥饿。

　　只是想着，要去另一个车站搭乘另一辆大巴，开往另一个方向。

　　他不准备停留。

　　可是，肉夹馍的香味扑鼻，他站在店门口，看了许久。

　　在福利院的时候，他吃不到这些东西，能管够三餐已经是上天保佑。在宁家的时候，这些东西更是不允许存在。

　　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些街边小吃。

　　下意识地，他咽了咽口水。

　　老板是个女的，阿姨。和他妈妈有些差不多岁数，看上去很利索，她招呼完客人，回头发现了他。

　　“你要吃点什么？小帅哥——”

　　这个阿姨是个自来熟，他后退两步，没敢说话。

　　刚准备逃走的时候，阿姨又在后面说道：“你想吃吗？阿姨请你。”

　　实在是诱惑力太大，他回了头。

　　“你想吃点啥，阿姨跟你弄，你这衣服，怎么弄得这么脏？”邱玉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别着急，你上去坐会儿，我等会儿把肉夹馍给你拿上来。”

　　一楼的店面已经坐满了人，宁放朝二楼看去，楼梯很长，还放了个招牌。

　　【临山宾馆】

　　他扯了扯嘴角，眼神防备：“我不住店。”

　　“没让你住店。”邱玉一边找银一边看向他，“你上去帮我看着点儿，二楼也是我的店。”

　　莫名其妙。

　　宁放不知道面前这个阿姨为什么会这样热情，但他确实饿了。能够白白吃一顿，也值了。

　　那就等一会儿吧。

　　他上了二楼，对着玻璃的倒影将自己打量了下。

　　发型有些乱，宽大的衣服有些泥巴，混着一些汗味儿，确实不好闻。除此以外，他比从前更瘦了些，也黑了。

　　就还，挺落魄的。

　　不过，这不就是他的生活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顺势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对面挂了个时钟，2007年9月1日，时间是18：08。

　　楼梯处，有谁上来的脚步，打乱了他的思绪。

　　他朝对方看去，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刚这样想，她像是突然注意到了自己，被吓了一跳，瞳孔动了动。

　　看上去，挺傻乎乎的。

　　“你住店吗？”她迟疑地问了问。

　　他摇了摇头，没准备跟她说话。

　　他不认识她，所以防备着。

　　没想到，对方再次出现，拿了两个肉夹馍，好香。

　　他没客气。

　　一边吃一边想，原来对方是老板娘的女儿。她们是很善良的人。

　　这一路下来，宁放见惯了人世间的人情冷暖，所以他能看出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会翻着书，再狠狠地瞪着他。

　　他应该没有做任何惹到她的事情吧？也没有把沙发弄脏弄乱，更没有说错话。

　　因为他根本没说两句话。

　　直到吃饭的时候，听见老板娘说起，他想起来了，原来另一个肉夹馍是她的？

　　抱歉。

　　老板娘以为他是问题儿童，跟他絮叨了很久，说要让他回家，可他哪里还有家？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只想回梨树镇看看。

　　在临山宾馆睡了一夜以后，他答应了老板娘的话，也接受了她的帮助，然后继续踏上原本应该走的路。

　　运气好，他能回来，报答恩情，运气不好，也许他就死在半路了。

　　没关系，反正他也没有任何想要活下去的打算。

　　梨树镇不愧其名，街头巷尾都是梨树。可惜，还没到开花的时候。

　　他拿着徐若巧给他的地址，朝那个地方走去。

　　当年离开以后，她再也没能回去。愧对父母、也没有钱能让她回来，再加上得病，不见面反而不会拖累父母。

　　可是，她还是不放心。

　　这是她最后的愿望，让宁放替她看看，他的外公外婆。

　　地址上的位置就是面前这栋楼房，他踏上筒子楼，到处贴着小广告，站定在三楼门口，他深呼吸，敲响大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

　　“你找谁？”她眼神戒备，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准备关门。

　　“我找徐大海。”他念出外公的名字。

　　“你是他谁？”女人听完他的话，没再关门，认认真真地问他。

　　“我是他外孙。”

　　女人一副了然的模样，然后不做任何掩饰地说：“他去世了。”

　　“去世了？”宁放睁大眼睛，不甘心地问道，“陈惠秋呢？”

　　他说的是外婆的名字。

　　“都去世了，一场火。”女人指了指对面那栋大楼，“当时商场里起火，里面密闭空间，死了很多人。”

　　“什么时候？”

　　“有两年了吧。”女人低头想了想，“好像是零四年的事情了。”

　　那年，他也遇见了徐若巧。

　　“还有，你敲错门了，对面才是你家。”女人笑了下，“如果你早点回来就好了，你是阿巧姐的孩子吧？”

　　“……对。”宁放点点头。

　　“你妈离开以后，你外公外婆总念叨，那些年头，外面的世道乱啊，你妈离开以后，就没再回来了，我和你妈从小一起长大，当时还叫她姐姐呢。”女人回忆起曾经的事情，思绪飘远，“对了，阿巧姐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也去世了。”

　　在这个筒子楼的老旧楼梯间，两人在几分钟内，交代了几个人的死讯。

　　“也算是……”女人回头看他，似是想安慰他，“也算团聚了吧，你外公外婆，很想她。”

　　“嗯。”

　　对于没有见过的外公外婆，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可是想到徐若巧离开的时候，他难免心酸。

　　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临走时，女人给了他几千块。

　　她说，那是商场给家属的赔偿款，当时她作为邻居帮忙领取了，现在物归原主。

　　宁放接过，没拒绝。

　　回头，看向对面闭上的门。

　　在这个地方，徐若巧度过了童年和青春，她是独生女，如果不是他的存在，也许时至今日，他们一家三口还会在这扇门以后，她会幸福一辈子，嫁个父母挑选的好男人。

　　梨树镇黑了下来，他无处可归。

　　突然想到，邱玉借给他的钱。

　　即便想死，也等还完钱再死吧。

　　这样想了以后，他启程，回到青山镇。

　　然后，他被混混差点抢了所有钱，还好警察及时赶到，否则他真会死在这里。

　　太冷了。

　　他的伤口，痛到无法呼吸。

　　然后，他看见了连恬。

　　如果不去警察局是最好的结果，否则宁家那边会找到他。

　　他不想回去，无论是作为私生子，还是捐献脊髓的用品。

　　所以，被连恬搭救出来以后，他简单处理好伤口，就跟了上去。

　　对方，其实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怎么在他面前脾气挺坏的，吃了她的肉夹馍就要发脾气，到外面就帮其他人拿了很多的购物袋？

　　他上前，想帮助她。

　　然后，好像被拒绝了？

　　不过她为什么这样自然就喊他哥哥，让他差点笑出来，扯到伤口。

　　作别了她，宁放摸着口袋里的百元大钞们。

　　把钱还给邱玉，然后呢？

　　去死吗？今天。

　　阳光好像不错，邱玉问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宁放鬼使神差地找了个借口，出来旅游，因为有钱，所以邱玉不疑有他。

　　住在临山宾馆那段时间，是他仅有的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没有利用，没有欺骗，没有其他的关系，他在这里生活着，感受生命的存在。

　　连恬是个很大咧咧的女孩。

　　两人有段时间住在阁楼上下，她经常忘记关门，就这样毫无形象地睡着，让人有些担心。

　　这段时间，他们说过很多话。

　　她说：“我爸爸也去世了。”
　　所以，他大概被安慰到了些。

　　她说：“我想当个警察。”
　　所以，他说：“因为你想要成为警察，所以我一定会做个好人。”

　　她说：“宁放，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这么多年，她是他的第一位，是他活下去的动力。

　　她说：“我婚礼的时候你当伴娘。”
　　所以，他路过婚纱店都忍不住侧目，往向橱窗里的纯白婚纱，心里想，连恬穿上应该会很好看。

　　她说：“新年快乐，希望我们能一直放烟花。”
　　所以，他不遗余力，遵守约定。

　　她说：“我相信你，我站在你这边。”
　　所以，他偷偷爱了她，好多年。

作者有话说

　　写得我，唉，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