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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暮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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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越老,觉越少。
菜园里的草被她拔了一遍,浑身还是有使不完的劲儿,坐在檐下该是太阳光照得她面色红润,连眼睛也有神了许多。
“每天都吃你做的饭,今天让我来吧。”
尤珉已经站起身朝厨房走去,沈以祥不放心的跟在后面,说:“你还记不记得每次下厨房的时候,都搞得乱七八糟的,最后还都是我来收拾。”
尤珉双手掐腰,不服气道:“怎么,你这是嫌弃我了?”
“哪儿敢啊。”沈以祥舀起一勺米,来回淘个两遍放到锅里。
尤珉理所应当的使唤起他来,“去菜园儿里薅两把菠菜给我。”
得到命令的沈以祥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去园里薅菜,这一顿饭下来沈以祥来来回回跑,饭没吃上先瘦了两圈,尤珉手忙脚乱中做了一大桌子菜,盛饭时才发现饭忘记煮了,尤珉立刻不高兴了,责怪道:“你这老爱忘事的毛病可不好,饭都能忘记煮,以后不能忘了。”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下次不会忘了。”
沈以祥笑着打开开关,煮饭的红灯亮起,尤珉把菜又重新热了一遍,饭桌上尤珉继续道:“多吃点菜,这么大人了还挑食,那菜园里的菠菜都是给你种的,一定要吃完。”
碗里的菠菜堆成山了,沈以祥塞了满满一大口,尤珉才放过他,轮到自己的时候刚入口就吐了个干净,嫌弃道:“这么咸,差点没喘过来气。”
对面的沈以祥笑得直不起腰来,说:“你可不能挑食啊。”
尤珉夹起一根菠菜叶子就着一大口米饭咽下去,菜没吃多少碗里的饭已经见了底。
树上的枇杷个个结的金玉满枝,像一腚腚元宝坠着,躲在巴掌大的枇杷叶后面,院里的地上满是枇杷的枯叶,踩上去像走在满天纷飞的雪地上。
“家里的枇杷熟了,是不是该放假了。”
沈以祥把靠在墙角的梯子搭在枇杷枝上,手腕挂着一个布袋,三两步就爬了上去,刚吹过杨絮,一不小心就被折磨的呼吸不过来,尤珉在地上担心的望着他。
先出现的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被枇杷撑得没个正经形状,尤珉接下布袋,沈以祥慢慢落了地,气喘吁吁道:“今年的枇杷结的又大又圆,吃着肯定很甜。”
每一个枝头都坠着一大串,风一吹就摇头晃脑起来,尤珉剥开一颗,橘色的果肉淌出汁水从指尖汇聚到掌心,光是站在这里都能闻到枇杷肉的酸甜。
“太酸了。”
沈以祥不信,亲自剥开一个填到嘴里,不解道:“这明明是甜的。”
尤珉笑话他,说:“你也被我骗了,这就是甜的。”
在无边光景一时新的暮春时,尤珉沉沉的睡去了。
布袋里的枇杷见了底,脚边一地的狼藉,连由共身上都沾着枇杷的外衣,它的头放在尤珉的脚上倦倦的睡了过去。
沈以祥从厨房出来,手上的水还在往下淌着,今天忙活了一天,是该让她好好休息了。
共由醒来后对着她不停的哼唧,每一声都充满了哀伤。
沈以祥这才注意到尤珉还没有醒来,想碰又不敢碰,忽然她的手落了下来,砸到他的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沈以祥握住她冰冷的手,想帮她搓热,道:“都要夏天了,手怎么还是这样凉。”
搓了很久才发现她仍旧是一点温度也保存不住,他挺了一辈子的脊背终究还是弯在了她怀里。
“今天的药你还没喝呢,怎么就睡下了。”沈以祥的眼皮本就松弛的盖住了大半,一哭那双眼睛就更单薄了。
由共站起身卧得离她远了些,深如枇杷果核一般的眼睛也沾湿了眼周的毛发。
沈以祥帮她换上压箱底的衣服,将这家里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坐在床边替她捂着手。
“每次想和你说说话,你都嫌我啰嗦,说一句你打断一句,好了,今晚你不能打断我了,咱们俩好好的说说。”沈以祥的声音不敢放大,怕吵醒了她。
沉寂下来的村子只有一间房亮着灯,那是沈以祥心里的灯,他怕尤珉不喜欢黑蒙蒙的地方,想要她一睁眼就能看见光。
外头的阳光穿过玻璃爬到了沈以祥脚边,他才发觉原来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了。
等梁峥他们赶到时,只有一人一犬呆呆地立在堂屋前,所有的身后事都是梁峥处理的。
再一个进来的是沈梦,苏上君也紧随其后,她失魂落魄的跑进来,连衣服都凌乱不堪,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妈,妈,妈——”
一声更比一声的撕心裂肺,苏上君把沈梦扶起来,每一步都像走在碎玻璃上,步步见红,次次连心。
正在学校上课的沈洛听到这个消息连假都没请,直接冲出校门,门卫大叔拦都没拦住,他在路边焦急的拦着出租,可经过他身边的每一辆车子都闪着红灯,没有丝毫停留的从他身边疾驰而过。
沈洛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边跑边拦车,终于在一个拐角处一辆正在休息的出租停在路旁,沈洛想也没想的钻进去,声音颤抖的跟他说了个地址。
车子平稳的开着,沈洛觉得比往常慢了许多,于是催促道:“师傅,能开快点吗?”
司机没好气道:“这已经是最快了,你没驾照吧,安城限速你不知道啊。”
“我只是想快点回家。”沈洛一下就委屈起来了,泪水哗哗的往下流。
司机一看立马慌了,手足无措的扔给他一包纸,说:“哎哎哎,我可没碰你啊,不是,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有多大的委屈啊,妈宝男呐?想家了?”
沈洛把窗户都关上,在车里放声大哭起来,还不忘跟他解释道:“……我…就是委屈……我外婆去世了……我就是想…想快点回去见她……”
司机师傅一听,立马朝自己扇了个大嘴巴道:“让你嘴欠。”
随后坐直身子,对沈洛道:“小…同志,你想哭就大声哭,我开的快,不会有人知道你哭了。”
司机已经超速了,沈洛声嘶力竭的哭着,司机见他哭了很久也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拿出一瓶水道:“小同志,哭累了就喝口水润润嗓子,该哭哭该闹闹,把这道坎儿过去,接下来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别往心里搁,都说斯人已逝,离开的人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生前最爱的人,要是她见你这么伤心不发光了,你可就真见不到她了,对吧。”
“……”
“我也不是啥文化人,说的要是不对,你也多担待,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当初我妈走的时候,哭的比你厉害,力气大的跟牛一样谁都拉不住,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妈托梦给我,让我不要原地踏步,要学会向前走,向前看。”
司机说着眼眶也湿润了起来,沈洛已经哭的眼眶浮肿起来,这一路上也没人再说话了。
下车前司机还特意交代他:“人要向前走,记住了,向前走,向前看。”
沈洛回去的时候已经合棺了,他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刚才退去的情绪,一瞬间如同潮势喷涌袭来,沈梦看见他之后,眼神里的情绪很复杂,有愤怒,埋怨,还有最不易察觉的决绝。
沈洛跪在灵柩前,双眼失神,大口的喘着气,他的眼睛已经麻木了,眼泪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雾。
沈洛跟着人群一起去了地里,那是她要安家的地方,生前两只手臂都抱不完的人,如今被人轻轻松松的捧在手心,放到一个小小的深坑里,可能是地里总爱起风,把她放的深一点,就不会生病了。
原本的顺风在燃起的烟那一刻,忽然掉转了方向变成逆风,所有的浓烟都围绕着沈洛和沈以祥,它们化作了实体,在短暂的触碰之后就去了更远的地方。
来送葬的人纷纷离去,只有沈洛站在原地,脚下的土地被他沉重的心压低了三分,良久,才提步上前,把手放在新翻出的泥土上,得到的只是冰冷,湿滑。
“小时候,我最喜欢和你一起玩捉迷藏,今天我们再玩一次,我来找你,你要藏好了,”沈洛的眼泪渗进土里,嘴角咧起了笑,哽咽道:“可我怎么找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