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点》一粒盟

4、4

　　秦肃进门时就知道老师说的师妹是谁了。

　　冬天天气稍暖的时候，老师会开着正厅的门，这样下棋时一转头就能看到外边的竹子。
　　一进门秦肃就见到厅里老师在和人对弈，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穿一件霜色的短袄，石青色的裙子，长发盘在脑后，侧面的姿态相当雅致。

　　他在看清那张脸时微微一怔。
　　老太太领着他在回廊上走，他不自觉地边走边转头盯着她，似乎是想弄清楚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即便有廊柱的阻挡，她的脸时隐时现，他也不曾收回视线。

　　周盈盈。

　　他当然知道这位师妹的名字，据说小时候两家的爷爷就给他俩定了婚约，如果周耘是个女孩，估计这婚约就会落到他头上。
　　秦肃一直觉得婚约这事就是一场戏言，万万没想到除了他以外的人都不这么想，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入了周盈盈的眼，两年前她忽然来找他，表白说非他不嫁。

　　秦肃一点也不想娶周盈盈，他对周盈盈没什么特别的喜爱之情，如果非得娶个没感情的人，他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至少能在事业上提供点助力。

　　于是他开始把苏慕彤带在身边，周盈盈知道后，曾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直到去年夏天，在清晨的梅花山上，她差点一头撞进他怀里，而看向他的眼神却是如同看一个陌生人一般。
　　这难道是新花招？不论如何，只要他不接招就什么都不是，秦肃偶尔想起梅花山上映着初阳的眼睛，也很快就甩到脑后。

　　但她为什么在这里学棋？

　　秦肃学棋的事极少有人知道，向范先生学棋是个意外，而且意外得颇得他心意，他于是隐瞒下来，这些年再没多一个人知道。
　　周盈盈是从哪里打听到他在这里学棋，所以特意来拜师的吗？

　　他走进正厅，又看到了周盈盈那副茫然的样子，下意识地翘起嘴角。

　　老师显然十分照顾周盈盈，说是去看鸭子煲好没，但他估计不到他们下完一局，这鸭子怎么也不会好。

　　秦肃想起之前看到周盈盈下棋时她脸上那副天雷轰顶般的表情，收棋子前先扫一眼棋盘，立刻就懂了：这是单方面的碾压，黑子别说攻势了，还没拉开防线就溃不成军，他当年也被老师这么打击过，难怪她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这么说，她是认真在学棋？拜在范先生门下只是巧合？

　　秦肃有些沉不住气，眼睛盯着棋盘，收棋子变成了机械动作，抿着嘴角问：“周师妹想去大都会？”

　　周盈盈的第一反应是老师真是太不靠谱了，说什么师兄生计困难，他要是生计困难那中华大地上还有人能活吗？这下见面礼送不出去，只能自己用了。
　　然后她才意识到，秦肃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两人有婚约，一方面秦肃有了心上人，另一方面周盈盈估计私奔的事就算被周耘按了下来，秦肃查起来应该还是不难，所以她也算是试图投入他人怀抱，但只要婚约一日没有正式解除，两人的关系就还是不清不楚。
　　况且，之前的周盈盈还向秦肃表白过，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喜欢秦肃的，因此这就不是双方都不情愿，而是秦肃单方面地抛弃了周盈盈，这又更复杂上一层。
　　现在该怎么办？周盈盈苦恼地想，一拳揍上去么？

　　“咳，秦……师兄。”

　　秦肃收完了子，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周盈盈自觉忽略了大都会，艰难地开口。
　　秦肃抬头看她一眼，周盈盈忽然被他浑身上下的那份气势堵得说不出话来，好像现在她就不该说话，而是应当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请求原谅。

　　周盈盈：……是不是弄反对象了？
　　只是一看到他的眼睛，周盈盈一愣，觉得那里有什么飞快地闪过去。
　　她最终说：“下棋吗？”

　　下。
　　秦肃把黑子递给她，周盈盈先下一子，秦肃迅速跟上。
　　看他没有让子的意思，周盈盈心情好了些，立刻投入到棋局中，决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等到下完棋后再说。

　　范先生棋力巅峰时将幼年秦肃收入门下，他比周盈盈棋力不知高了几许，一盘棋下了不到一个小时，周盈盈就投子认输了。

　　令周盈盈惊讶的是，秦肃棋风相当正派，面对棋力弱的对手，既不大意轻敌，也不怜悯放水，十分尊重对手，尊重围棋，也尊重自己。
　　这场棋虽然输得快，却是一局酣畅淋漓的好棋。

　　黑子落进篓子里，周盈盈低头盯着棋盘出了会神。
　　不得不承认，如果接下来几天秦肃还能来下棋，她是真心愿意的，问题在于他们关系有些暧昧，一个不好就成了人家的饭后笑料，因此不知道秦肃愿不愿意。
　　而且还绝对不能告诉周耘，周盈盈心里一个激灵，要是周耘知道了，就等着被迫换老师吧。

　　关于接下来秦肃是否来下棋的问题，范先生在饭桌上很干脆地拍板：“刚过完年别急着做事，先休息几天，过来陪你师妹下棋，替我看看我的树，少的工钱老师给你——你能休息到几时？”

　　周盈盈和秦肃：“……”

　　秦肃一天的工钱还真是不好算，他咽下口里的鸭肉，回答：“能到十五吧。”
　　范先生很高兴，有个师妹要照顾，秦肃终于不那么拧巴非要过完年就上工了：“那十五那天老师给你放假，你带着你师妹出去玩玩。”

　　周盈盈千辛万苦才忍住没有喷饭，范先生给两个小弟子一人夹了个鸭腿：“快吃，快吃，多吃肉。”
　　秦肃和周盈盈低头看看自己的碗，又互相对视一眼，他面无表情地低头开吃，也没错过周盈盈忍俊不禁地别开眼的模样。

　　吃完饭后秦肃去洗碗了，范先生把周盈盈拉到一边，问她：“现在外边一天的工钱大概是什么价格？你师兄惯会硬撑，肯定拼命往少了说，你告诉老师，老师就不会受骗了。”
　　周盈盈好容易板正脸，问：“师兄是做什么的？”
　　范先生：“好像就是做些花木生意，我院子里的树都是他给我种的，你家里好，要是有什么要栽要种的，就介绍给你师兄，亏不了你的。”

　　周盈盈：“……好，一定。”
　　她颤抖着答应了，希望厨房里洗碗的秦肃不要突然冒出来，范先生还在等着她关于工钱的回答，周盈盈估算着说：“大概一个银元的样子吧。”

　　周媛说她跟着周妈妈在家里做事打下手，一天一个半银元，外边工钱大概也差不多，不过秦肃肯定是不需要老师补工钱的，说少一点周盈盈毫无压力。

　　范先生点头：“这就是了，之前偶尔一问，还骗我说半个银元。”

　　师徒两人偷偷摸摸交流完了，秦肃擦干手走了进来，范先生气定神闲地指挥两人去院子里走走消食，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朝周盈盈道：“你不是给你师兄准备了见面礼么？都放这几天了，快去拿过来。”

　　周盈盈一愣，支支吾吾说：“之前不知道……礼备得少了，我明天再带过来。”
　　秦肃心知肚明，周盈盈之前不知道那位师兄就是自己，印象完全来源于老师的口述，而按照自己在范先生心目中的形象，大概就是成天操劳养家糊口的穷书生，因此她现在觉得见面礼太寒碜了，拿不出手。

　　秦肃露了点笑影，道：“不必麻烦了，什么都好的。”

　　周盈盈只好去偏厅把棋盘和棋子拿来，秦肃接过来，认真看了看：“榧木云子，已经相当贵重，师妹有心了。”
　　榧木云子也分品级，周盈盈送的只能说一般，中等云子，榧木也是拼接的，一般人家并不是完全用不起，然而这些送“家境不好”的师兄却是绰绰有余，如果送上好整块榧木、玉石玛瑙一类的棋子，未免显得轻浮。
　　不过即便现在是送他，他也觉得挺好的。

　　秦肃的语气没有一分一毫的勉强，周盈盈一怔，随后朝他笑笑，结果秦肃表情一顿，撇开了眼，把礼物小心地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借口给老师看树，走到了院子里。

　　过了一冬，范先生很是担心院子里这两棵树，连忙也跟过去了，只剩下周盈盈被秦肃的态度变化弄得一头雾水。

　　今天不仅没有风，而且还出了太阳，秦肃站在光秃秃的桃树下，在冬日午后一片金光闪闪的暖阳里抬头看看树枝，摸摸树干，然后又蹲下捻捻土，俨然一副个中老手的模样。
　　他仔细看了两棵树，站起身拍拍手，笑着朝范先生说了几句，范先生点点头，也交代了几句。

　　不知道范先生说了什么，秦肃听完一愣，抬头朝愣在正厅的周盈盈看了一眼，周盈盈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两人各自停顿一秒，秦肃很快又转过去朝范先生点点头。
　　周盈盈只在这惊鸿一瞥中记住了阳光将秦肃的脸照得宛如通透的温玉一般，明明是看不清的，阴影下的眉睫却似乎根根分明，掩映着黝黑到极致而泛出绿意的深邃眼眸。

　　直到范先生招手叫她过去，她才猛地惊醒过来，掩饰地咳一声，在心里唾弃自己：美色误事！

　　范先生没别的事，只是让两个弟子贯彻之前他下的散步消食的命令。
　　周盈盈遂默默无言地和秦肃绕着小院子走了三圈，范先生和亲爱的桃树培养感情之余恩赐了两人一瞥，随后皱眉嫌弃道：“怎么你们俩一走起来我的院子就显得这么小？出门去走，半个时辰后回来再下。”

　　周盈盈和秦肃对视一眼，心意相通般一个去拿围巾，一个去拿帽子，一前一后地出门了。

　　出门后，秦肃问：“周小姐想去哪儿？”
　　周盈盈每次来都是在巷口下车，走到范先生家，然后回家时又在巷口上车，因此对这一带毫无了解，她回答说：“随意吧，这边我不熟悉。”

　　秦肃显然熟悉得很，他往巷子深处一指：“从那边可以拐到齐福路，齐福路上有个小公园，我们去那边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