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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共通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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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结束一局战绩统计的页面在屏幕上定格,鹤见刚摘下耳机,研磨母亲温和的呼唤便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研磨,千影,午饭好了哦。”
几乎同时,蛋包饭特有的、混合着番茄酱焦香与滑嫩蛋皮的味道,丝丝缕缕地渗入了房间。
那是一种极具生活感的暖香,瞬间冲淡了虚拟战场的硝烟气。
研磨没什么表情地按下了主机的待机键,屏幕暗了下去。
“走吧,去吃饭。”他言简意赅地起身,动作自然地将鹤见用过的耳机线也一并卷好。
鹤见跟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高强度的精神集中后,松弛下来的感官才重新接管身体。
阳光已经移到了书桌正中,将摊开的笔记本照得发亮,那上面的图表和注解,几乎与她脑海中仍在回放的战局战术图同等复杂。
两人走出房间,经过走廊来到餐厅。
餐厅里,两份金黄的蛋包饭已经摆在桌上,番茄酱画出的笑脸拙朴可爱。研磨母亲正摆着味噌汤,笑着看他们:“玩得开心吗?”
“嗯。”研磨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鹤见则对研磨母亲礼貌地笑了笑:“很尽兴,谢谢伯母。”
“那就好,快来趁热吃。”研磨母亲将味噌汤碗轻轻放在两人手边,“鹤见酱的这份蛋炒饭,我特意多放了些玉米粒,是你小时候喜欢的,对吧?”
记忆的暖流蓦然涌上心头。
鹤见看着蛋皮上那用番茄酱勾勒的、略微有些歪斜的笑脸,和记忆中某个遥远的午后景象重叠。
“您还记得……”她轻声说,心里那块因纠结而紧绷的地方,似乎被这细微的关怀悄然熨平了一点。
“当然记得,你每次来都吃得干干净净,比研磨好养活多了。”研磨母亲打趣道,目光温和地扫过两个孩子的脸,“你们先吃,我去把晾好的衣服收进来。”
餐厅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勺子偶尔触碰盘子的轻响。
阳光透过窗棂,在木质地板上投下规整的光格,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温暖踏实的气息。
鹤见小口吃着蛋包饭,柔软的蛋皮、微甜的玉米粒、咸鲜适中的炒饭,每一种味道都清晰而妥帖。
“研磨。”
“嗯。”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问题?”
“研磨是排球部的部员对吧。”鹤见放下筷子,注视着研磨,“如果有一天面临队长即将换届的处境,而前任队长邀请你成为下一任队长,你会答应吗?”
“不会。”
“这么直接,完全不需要考虑的吗?”
研磨将最后一口味噌汤喝完,放下碗,动作和他回答的速度一样干脆。
“不需要考虑。”他看向鹤见,浅色的瞳孔在餐厅的日光下显得很清澈,“当队长要站在最前面,应付很多人,说很多话。消耗的能量和得到的回报,对我来说不成正比。”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解释太像单纯的“怕麻烦”,又补充了一句更接近本质的理由。
“我在场上的位置是二传手,不是主将。”
“二传手需要观察全场,判断局势,把球托到最能得分的位置。这是系统内的最优解。”他语速平稳,像是在分析一道数学题,“但队长要考虑的,是系统外的事情——部员的情绪、训练外的日程、和老师顾问的沟通、经费……那些事会占用太多处理系统内信息的带宽。”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如果因为当队长,导致我传球判断的准确率下降1%,对团队来说,都是损失。”他看向鹤见,“在适合自己的坐标上,把能做的事情做到极限,这才是对团队效率的最大化。”
“所以,我不会答应。”他总结道,语气里没有犹豫,只有基于精密计算的结论。
“而小黑知道这一点,也不会提出把队长位置交给我的话。”
鹤见才意识到排球部的现任队长正是研磨的好友黑尾前辈,两人的关系不像是她和堀政行前辈一样,因为年龄差而有距离。
“小黑很早就明白,把我放在二传手的位置上,对整个队伍来说效益最高。”
研磨想起训练时黑尾拍着他肩膀说的话——“研磨你就在那里,用你最擅长的方式掌控球场,其他的,交给我就好。”
“他知道我的极限在哪里,”研磨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了敲桌面,“也知道把我推到那个极限之外,对谁都没有好处。一个好的管理者,就是要把合适的人,放在能最大化其能力的位置上。”
他说完,目光再次落到鹤见身上。这次,那平静的注视里多了些别的意味,不是鼓励,更像是一种基于观察的结论陈述。
“戏剧社社长会邀请你,应该也是基于同样的判断。”研磨说道,“他看到了你在戏剧社里的合适位置。”
他稍微向后靠了靠,午后明亮的阳光在他柔软的发梢上跳跃。
“现在的问题是。”研磨的声音平稳如常,却像最后一块拼图,咔哒一声嵌入原位,“你愿意相信那个看到你合适位置的人,就像我相信小黑一样吗?”
餐厅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研磨母亲整理衣物的窸窣声响。
鹤见看着研磨,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腹上还残留着长时间握持游戏手柄的细微压痕。
她忽然明白了,研磨不是在问她“有没有勇气”,甚至不是在问她“想不想当社长”。
他是在问她,是否准备好相信那个最懂这方舞台的前辈,所指认的,属于她的位置。
“我相信前辈的判断,但却有些怀疑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
“能力不是一种固定的东西。”
研磨将喝空的水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没有看鹤见,而是望向窗外,目光落在庭院里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的树枝上。
“它会根据你所在的位置,需要做的事,慢慢长成相应的形状。”他的声音很平缓,像在描述一个自然现象,“就像打游戏,拿到新角色时谁都会觉得不顺手。但玩过几十局后,肌肉会记住连招,眼睛会习惯视角。那时候,能力就已经长在你身上了。”
他转回头,目光落在鹤见的手上。那双曾在游戏手柄上灵活操作、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在后台无声协调的手。
“你担心的,可能不是‘有没有能力’。”研磨轻轻地说,“而是站在那个位置上时,眼前看到的风景会和过去完全不同。过去你只需要注意自己负责的那个角色、那句台词,但现在,你需要看到整个舞台的明暗、所有人的动向。”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一点类似理解的温度。
“会觉得陌生,甚至有点害怕,是正常的。因为你在做的,不是重复熟悉的事,而是在熟悉的事里,发现全新的责任。”
“但。”他稍稍坐直,“既然你的社长看到了你能做到,既然你自己在后台无意中已经做过许多次——”
研磨的目光变得清澈而直接。
“那或许可以试着相信,你害怕的并不是‘做不到’,而是‘做不好’。”
研磨放下水杯,目光笔直地看向鹤见。
“同时你害怕的是——成为那个唯一不能犯错的人。”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
“以前,灯光打错了可以重来,道具慢了可以等下一幕,但如果你站在那个位置。”他顿了顿,“每一个决定都会牵动所有人,你会害怕‘因为我的判断,让整个舞台出现瑕疵’。”
餐厅里安静得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
“这种害怕。”研磨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正说明你比谁都在乎那个舞台。”
鹤见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收紧,又缓缓松开。餐厅窗外是午后的晴空,阳光正好。
“你知道吗……研磨刚才说的‘灯光打错可以重来’,让我想起一件事。”
她转回视线,眼里映着餐厅温暖的灯光。
“去年学园祭的舞台剧,第三幕。我饰演的角色有一场关键的独白。
就在我准备上台前,负责递给我关键道具的那位同学,发现应该在我手上的那封信不见了。”
鹤见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复杂的东西。
“后台乱成一团,大家都在找。而我站在侧幕旁,脑子里不是‘我的信在哪里’,而是‘如果没有这封信,我的台词可以用哪句替代,脚步可以移动到舞台哪个位置来掩饰空手,灯光老师能不能配合把焦点从我手上移开’。”
她停顿了一下。
“然后那位同学在自己外套口袋里找到了信。递过来时手都在抖,我只是点点头,接过信的手很稳。走上台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不是演员的分内事,”鹤见轻声说,“但那一刻,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覆盖了整个场景的脉络——从我自己的台词动作,到灯光和舞台空间。甚至想到了如果补救失败,下一幕的演员该如何自然地衔接。”
她抬起眼,看向研磨。
“你刚才在分析我在怕什么。我想我怕的或许是……那种看见。一旦看见了,就再也回不到只要管好自己台词和走位的状态了。”
“那种看见。”研磨的声音平稳地响起,他将空了的餐盘轻轻推到一旁,“就是责任本身。”
他没有移开视线,目光依然落在鹤见脸上,像是在观察一项自己刚刚推导出的结论。
“你在找信的那几十秒里,没有慌乱,没有抱怨道具组,而是开始思考替代方案,规划全场的动线和节奏。”他顿了顿,“那并不是什么多管闲事,而是系统出现异常时,一种本能的全局优化计算。”
“就像在游戏里,队友出现失误,地图资源点被意外占领,真正的战术核心不会停下来责怪,而是立刻重新计算胜率,调整接下来的所有行动路径。”研磨用指尖点了点桌面,“你当时做的,就是这种计算。只不过,你的战场是舞台。”
阳光缓缓移动,将桌面分割成明暗两块。
鹤见面前蛋包饭上的笑脸,一半沐浴在光里,一半隐在柔和的阴影中。
“所以。”研磨继续道,语气近乎一种冷静的剖析,“堀前辈邀请你,很可能不是因为你演得最好,或者资历最老。而是因为,他捕捉到了你这种计算的潜质。在舞台这个精密运转的系统里,他需要一个能在任何位置、任何突发状况下,本能地进行全局优化的人。”
他稍稍侧头,柔软的头发在光线里显得毛茸茸的。
“你所担忧的看见,恰恰是社长这个位置最需要的能力。不是站在聚光灯下,而是站在侧幕的阴影里,看清每一束光该打向哪里,每一个齿轮该如何咬合。”
鹤见没有立刻回应。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指尖细微的纹路。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虚拟手柄的触感,也残留着想象中握住那封并不存在的信时的触感。
“可是。”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在问研磨,也像在问自己,“如果……我计算错了呢?如果我的全局优化,最终导向的是一个更糟的结果呢?”
研磨沉默了片刻。
窗外传来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衬得餐厅里的安静格外深邃。
“游戏会输,比赛会输,戏剧……也可能会失败。”他说,语气里没有安慰,只有陈述事实的坦然,“没有百分之百完美的系统,也没有永远不会犯错的计算。小黑也犯过错,我传出的球也无数次被拦下或者失误。”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清晰,“比起因为害怕犯错而拒绝计算,拒绝看见,任由系统在混乱中崩坏。前者造成的损失,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要小得多。”
他想起排球场上那些瞬息万变的时刻。
一次错误的托球,可能导致丢分,但如果因为害怕托错而犹豫,错过战机,整个进攻节奏就会彻底垮掉。
“社长要做的,不是保证每一个决定都绝对正确。”研磨总结道,这句话他说得很慢,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传递过去,“而是保证,在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刻,有人能基于对全局最清晰的理解,做出那个‘在当时情境下最合理’的判断。然后,为这个判断负责,并准备好在下一次情况变化时,再次进行计算和调整。”
他不再说话,留给鹤见消化这些信息的时间。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包裹着他们,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食物余香和洗涤剂干净的的味道。
研磨母亲在走廊另一头轻轻哼着歌,生活的声音平和地流淌。
鹤见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阳光里几乎看不见。
她脑中那些纷乱的画面——聚光灯、台词本、后台匆忙的脚步声、堀前辈信任的眼神、笔记本上复杂的图表、游戏屏幕里变幻的战局——它们并没有消失,反而更清晰地交织在一起。
它们不再是无序的碎片,而逐渐呈现出一种内在的、精密的结构,就像研磨所说的“系统”。
而自己,似乎正站在一个能够观察甚至影响这个系统的交叉点上。
“我……”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研磨,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发亮的绿叶,“我想尝试着看看。”
她没有说“我要当社长”,也没有说“我一定能做好”,只是说她想要尝试。
研磨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那几乎算不上一个回应,更像是对某个程序运行到预期步骤的确认。
“嗯。”他应了一声,也望向窗外,“那第一步,先把饭吃完吧。能量不足的话,大脑的算力会下降。”
鹤见愣了一下,随即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她重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已经微凉的蛋包饭,送入口中。
玉米粒的甜,蛋皮的滑嫩,炒饭的咸香。
这一次,她尝到的,是“燃料”的味道。
属于她自己,也属于那个她即将尝试去理解、去维护、去优化的,名为“戏剧社”的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