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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共通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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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见一早来到学校。
清晨的走廊空荡荡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她停在戏剧社活动室门前。
门紧闭着。早上没有安排部活,里面应该空无一人。
她拿出钥匙,插入锁孔。“咔嗒”一声,门锁弹开。
鹤见推开门。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木头、旧布料和淡淡油彩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排练室比她记忆中显得更空旷,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涌进来,照亮了飞舞的尘粒。没有开灯,室内的光线层次分明。
平时拥挤杂乱的空间,此刻一览无余。
散乱摆放的折叠椅,堆在墙角的道具箱,挂着几件演出服的移动衣架,还有那块光秃秃的舞台区。黑板上还留着上次排练的调度图,粉笔痕迹有些模糊了。
太安静了,没有对台词的声音,没有争论走位的喧哗,只有她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她反手轻轻关上门,独自站在这片过于安静的“舞台”中央。
昨天和研磨的对话,此刻变成了一种异常清晰的感受,她像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空间。
鹤见的目光缓缓移动。
她看到舞台地板上几处颜色略深的磨损,那是大家常站的地方;看到灯光控制台旁边贴着一张字迹潦草的注意事项;看到道具箱摆放得有些乱,最大的那个挡在了不太该挡的位置。
每一个细节,都像在悄悄告诉她什么。
她走到平时堀前辈常站的位置,就在舞台左侧。这里能同时看到台上的表演,后台人员的动静,还有观众席的方向。这是一个能把一切都收进眼底的位置。
鹤见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是看,只是感受。
没有人群,没有催促,没有需要立刻回答的问题。只有这个空间本身,和它安静展现在她眼前的一切。
她想象着这里坐满了部员,空气闷热而充满活力。她想象着灯光亮起,音乐流淌,演员就位。她想象着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道具不见了,有人忘词了,灯光切换慢了……
而在那些想象的混乱瞬间,她的第一反应不再是“我该怎么演”,而是不由自主地开始想:问题出在哪儿?怎么最快补救?谁能帮忙?怎么让其他人不受影响?怎么让中断的演出继续下去?
这就是站在不同位置看到的东西。不是只关心自己的那部分,而是得把所有人的事都装进心里。
她走到墙边,手指轻轻拂过那张贴满了历年演出照片和日程的白板。这面墙,像是这个社团所有的记忆和计划。
她的目光落在最新一张日程表上。
下个月校园开放日戏剧展演的筹备时间线用红笔醒目地标出,几个关键节点后面跟着问号——场地申请、预算审批、服装制作的时间都挤在了一起。旁边贴着一张便利贴,是堀前辈的字迹:「待协调,需尽快确定负责人跟进。」
鹤见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片刻。
堀前辈昨天没有给她具体的文件,只给了她那张空白的社长竞选意向表。他说,希望她能先好好想清楚“是否愿意站到这个位置上来”。
现在,看着白板上那个刺眼的“待协调”,和那张静静躺在书包夹层里的表格,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那张表格,或许不只是问“你愿不愿意当社长”,更是问,“你愿不愿意,从现在开始,去面对和解决像白板上这样的问题?”
她打开书包,没有拿出表格,而是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笔。她拉过一把椅子,在晨光中坐下,对着白板上的日程,开始一项一项地看。
场地申请要找哪个办公室?大概要提前多久?预算表去年是谁做的模板?服装组的同学最近在忙什么,时间排得开吗?如果排不开,有没有其他办法……
她写写划划,列出一条条她想到的、需要去弄清楚的事情。
很多问题她现在都没有答案,但这没关系。重要的是,她开始学着用另一种方式去看待这个社团。
不是作为一个等待分配任务的部员,而是作为一个需要去理清头绪、串联起所有人工作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外渐渐响起学生们陆续到校的嘈杂声。
活动室依然安静,但这安静不再让她觉得空落落的。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她脑海中渐渐清晰的脉络,让这个空间充满了某种沉静的、准备着的氛围。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鹤见抬起头,笔尖停在纸上。
堀前辈推门进来,看到坐在窗边、摊开笔记本的鹤见,明显愣了一下。
“鹤见?这么早?”
他的目光扫过她写满字的纸页,又看向她沉静而专注的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神柔和下来。
“早,前辈。”鹤见放下笔,自然地用掌心覆住了那张竞选表,“早上安静,适合理一理事情。”
堀前辈走进来,将公文包放在另一张椅子上。他瞥了一眼白板,又看了看鹤见笔记本上那些条目。
“在看开放日展演的事?”
他语气平常,像在聊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工作。
“嗯,”鹤见点点头,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白板,“看到上面写着待协调,就忍不住想……如果真要协调起来,大概要从哪里开始着手。”
她没有说“如果我是社长”,但话里的意思,两人都听懂了。
堀前辈看着她。
少女坐在晨光里,面前是摊开的笔记,身后是承载着社团过去与未来的白板。她眼里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和沉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想要弄清楚什么的专注。
那不是一时兴起的热情,而是一种开始尝试把散落的线头拿在手里,准备慢慢理顺的耐心和决心。
他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看到接力棒被稳稳看见、即将被接住的欣慰笑容。
“那正好。”他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笔,在“场地申请”那几个字上画了个圈,“我正打算在彻底卸任前开始跑这些事,既然你也想到了这里……”
他转过身,看向鹤见,眼神里是平实的邀请。
“要跟我一起去一趟教务处吗?顺便可以告诉你,往年我们通常是怎么跟老师们沟通这些事情的。”
鹤见望着他,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笔记本上关于“场地申请”的那条记录。然后,她合上笔记本,站了起来。
“好,”她说,声音平稳而清晰,“请前辈带我一起。”
鹤见跟着堀前辈走出活动室,穿过开始热闹起来的走廊。
走向教务处的路上,堀前辈没有说太多,只是偶尔指点:“这边走,近一点”,“高桥老师通常这个时间会在办公室”,“去年负责批预算的是新调来的佐藤老师,人挺好说话,但流程要特别清楚”。
这些话很平常,却让鹤见心里那张原本模糊的“事务地图”,渐渐有了具体的坐标和路径。她默默记着,脚步不自觉地跟得更紧了些。
教务处门口已经有两个其他社团的学生在等着了。堀前辈朝里面张望了一下,转头对鹤见低声道:“高桥老师好像在忙,我们等会儿。”
等待的间隙,鹤见的目光落在门边公告栏的通知上。
上面贴满了各社团的活动申请批复、场地使用时间表、预算公示。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阅读这些以往只会匆匆掠过的文字,发现它们之间环环相扣。
活动日期决定了场地,场地规模影响着预算,预算又限制了道具和服装的规模……
“看明白了吗?”堀前辈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一台戏,在舞台上开始之前,其实早就在这些纸条和表格里开始排练了。”
鹤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高桥老师送走了前面的学生。
“啊,堀君,还有鹤见同学。”戴着眼镜、面容和蔼的高桥老师认出了他们,“是为了下一次开放日的戏剧展演来的吧?进来坐。”
办公室里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气味。
堀前辈显然熟门熟路,打过招呼后,便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来意,并将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初步方案提纲递了过去。
高桥老师一边翻看,一边询问着细节:预计时长、是否需要特殊灯光或音响、参与人数、安全预案……
鹤见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堀前辈条理清晰地对答。
她注意到,前辈不仅仅是在回答,更是在引导——当提到时长可能略有超出常规时,他会立刻补充说明精简剧本的计划;当谈及可能需要额外灯光时,他会提及戏剧社现有的设备储备,以减少学校的负担。
这不是单纯的申请,更像是一种基于充分准备的、寻求支持与合作的沟通。
“嗯,考虑得很周全。”高桥老师点了点头,在申请表上签了字,“场地就按你们申请的时间段预留。不过预算部分。”他看向另一份文件,“需要你们提交更详细的报价清单,尤其是服装和道具制作这部分,佐藤老师那边审核比较细。”
“我们明白,谢谢老师。”堀前辈接过签好的申请表,又闲聊般问道,“佐藤老师今天在吗?关于预算清单的格式,我们想确认一下有没有新的要求。”
“在的在的,里间就是。”
从高桥老师这边出来,堀前辈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向里间,轻轻敲了敲佐藤老师的门。
鹤见跟在他身后,手里不自觉地捏紧了笔记本。
预算,这是她笔记上最没底的一项。
佐藤老师比高桥老师年轻些,说话语速很快。她接过堀前辈的预算草稿,迅速扫了几眼,然后用笔圈出几个地方:“这里,材料费要分项列,不能只写个总数。”
“这里,人工成本如果是社员自己动手,可以填‘无’或‘内部协调’,但如果是外聘指导,哪怕只是校友回来帮忙,也需要有明确的说明和收据。还有这里,备用金的比例有点高,需要写明具体打算用在哪些可能的突发状况上……”
她语速很快,要求明确,甚至有点严厉。
鹤见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关键词,手心微微出汗。
堀前辈却一直很沉着,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问一句:“分项列的话,是按照材料类别,还是按照服装、道具、布景这样的项目来分更好?”
“突发状况的举例,比如演出当天设备突发故障的应急维修费用,这样可以吗?”
他的问题具体而实际,让佐藤老师严厉的表情也缓和了些。“嗯,按项目分更清晰。突发状况举例是合理的,写上。”她甚至补充了一句,“你们戏剧社去年的账目就很清楚,今年继续保持。”
走出教务处时,上午的阳光已经有些热烈了。鹤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完成了一场高强度的信息接收。
“感觉怎么样?”堀前辈走在旁边,语气轻松。
“信息量很大。”鹤见老实地说,翻看着自己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而且,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我以为就是递申请,等批准。”鹤见斟酌着词语,“但好像,更像是要把我们后台所有的准备和考虑,先搬到老师们的桌子上,让他们看明白,然后才能得到支持。”
堀前辈笑了。“说得没错。舞台是演给观众看的,但这些幕后的工作,是演给支持我们的人看的。要让人家愿意支持,首先得让人家看懂、放心。”
他停下脚步,站在教学楼投下的阴影边缘,望向远处操场跑动的人群。
“鹤见,你知道吗?社长这个位置,很多时候,就是站在社团和外界之间的那个‘翻译’和‘桥梁’。要把社团的梦想和热情,翻译成具体可行的计划;也要把外界的规则和支持,变成舞台上看得见的光。”
他转过头,看向鹤见。
“今天带你走的这一趟,就是这座桥梁最普通的一段路。琐碎,具体,需要耐心和细心。”他顿了顿,“现在,看着你本子上记的这些东西,再想想那张表格,你心里有更清晰一点的答案了吗?”
鹤见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看着笔记本上那些关于场地、预算、沟通要点的记录,指尖拂过纸页。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堀前辈,看向戏剧社活动室所在的那栋旧楼。晨光下,那扇她今早独自推开的窗户,正安静地反射着阳光。
她脑海里浮现的,不再是聚光灯下单独的台词,而是从这扇窗,到教务处,再到白板上那些待协调的事项之间,一条清晰起来的、需要有人去走通的路。
“前辈。”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落下心石的安稳。
她打开书包,从夹层里取出那张折得整齐的竞选意向表。晨光下,纸张边缘显得干净而清晰。
“我想——”她将表格轻轻拿在手中,目光坦诚地看向堀前辈,“我已经准备好交上它了。”
那张曾被她在手中反复拿起又放下的表格,此刻不再是令人犹豫的空白,而像一份已经签署好的、通往新章节的承诺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