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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听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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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儿无事就好,可他醒来后小脸蜡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这不尽责的娘亲心里委实难受得紧。
说来傅湘虽未晋封,但周赴予以特例,许她自己养孩子,不必忍受母子分离之苦。为使她带孩子方便,更破例分了咸福宫给她住。小小太医院一时之间分了三波人出去,只得一个坐等告老还乡的文太医留守。若说是巧合,也未免太碰巧了些。
漠儿此回未睡多久便醒了,想是近来睡得太多睡不着了,可他这孱弱之态,定是撑不起精神读书了,我自不会强迫他。
年年伺候漠儿稍事洗漱后,漠儿便在榻上呆坐,又倚在我怀里道:“母后,儿臣头昏眼花,倦怠却难眠,儿臣这是得了什么病了,竟会这般难受。”
我搂着他,极心疼道:“太医说漠儿只是吃坏了肚子,服几日药便会好的。漠儿难受,母后也难受,等漠儿病好了,母后再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漠儿委屈道:“母后…儿臣再也不敢挑嘴了…”
我打心眼儿里发苦,不自觉便落了泪:“不是漠儿的错,是母后的错,母后没有照顾好你,漠儿忍过这几日就没事了,母后陪着你。”
漠儿缓缓抽出身子,用小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竟还反过来安慰我道:“母后别哭,漠儿一定会好起来的。”
得子如此,夫复何求!
我顿时觉得漠儿真是上天赐给我的福,从前总听人说我有福气,我都不以为然,如今我才觉得自己真是有福之人。
我握住漠儿的手道:“漠儿乖,漠儿在殿里闷着不好受,母后带你到外头走走吧。”
漠儿点点头:“好。”
我携他在院子里打转,前院走到后院,后院走到前院,一步三挪绕了数圈。
这东宫的院景虽不如永乐宫清隽雅致,但别具一番文秀典雅之美,一应门栏窗柩,皆成一色,其上精雕细琢,或是莲花莲叶,或是峰峦叠嶂,甚而有蛟龙穿云。廊下也有几盆兰草和水仙,却不胜引人注目,倒是白墙褐瓦边的一方紫藤花架,甚为殊奇。
漠儿说那是外邦进贡来的紫藤花,一串串垂落的紫藤花仿佛紫泉,汇成一片远远望去便如紫海,自其间经过像是在幻境中走了一遭,或说与紫衣美人擦肩而过,周身还落了点清淡甜香。
朝贡之物,自是周赴赏的,他倒风雅。
只是如何不赏给玉妃、容妃她们,却送来了东宫。
我不觉发出感叹:“漠儿怎知这花有多美。”
漠儿一愣:“儿臣看得见摸得着也闻得到,为何不知?”
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忙改口道:“母后是说,这么美的花,连宫里也少见,可漠儿日夜苦读,一心都在学业上,自是无暇观赏,不免辜负了。”
漠儿振振有词地反驳:“儿臣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自也有观花赏景之时,虽是偷闲,却也懂得珍惜生命中的点点滴滴。古人虽说惜取少年时,但若连发现美好的眼光都没有,人生岂得乐哉。”
我惊讶于他小小年纪已有个人独立的思想与见解,感到欣慰的同时却也有点忧虑。我欣慰的是漠儿身上终于有一点隐隐约约像我,但我所忧虑的地方,亦在于此。
我摸摸漠儿的脑袋,不由得叹了口气。
漠儿仰头瞅着我:“母后缘何叹息?”
我笑笑道:“母后是在自叹。”叹自己竟真没有半点可取之处,连一点希望漠儿能遗传到的优点都没有。
漠儿还待再问,年年适时提醒道:“娘娘,太子殿下的药已熬好,娘娘已同殿下慢走了一个时辰,不如回殿歇歇。”
竟已一个时辰了么?
我看看天色,确实已至午膳的时辰了,可漠儿不能进食,我怎能撇开他独自去用膳?我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肚子,却想到漠儿或会多想遂赶忙放下了手。
正踌躇间,漠儿摇摇我的手道:“母后,儿臣走不动了,儿臣想回屋再睡会儿。”
他是在为我着想么?
我握紧他的手,应了声好。瞅着他圆圆的脑袋,我真想抱他回去,可我这身子却不允许。回到寝殿,漠儿只想在榻上小憩一会儿,我亲自给他喂了药,便转到前殿。
歆儿把我的安胎药端了来,我先喝了药,再吃了粥,又回头去陪漠儿。
谁成想漠儿没睡,一见我便坐了起来:“母后。”年年给他盖上的薄毯滑落到一旁。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漠儿若是不困,母后陪你再到外头走走。”
漠儿双眸一亮,却又立刻变灰,泄气道:“方才年年说儿臣不宜受风,母后也身子不便,儿臣不能这么自私。”
我瞄了眼年年,年年当即跪下道:“奴婢该死,奴婢多嘴,请皇后娘娘责罚。”
“本宫并不想要罚你,你先起来吧。”我淡淡道,再望向漠儿,“可是漠儿睡不着,也没精神读书,母后想带你出去玩也是不能,漠儿打算做什么?”
漠儿颓然地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道:“要不,母后带你去听戏吧,上回漠儿不是说想听故事么?”
漠儿两眼又亮了起来:“可以么?”不自觉瞥了眼杵在某旮旯里的谷嬷嬷。
我假作不曾觉察:“当然可以,只要漠儿喜欢。”继而挺直身子,斜眼望着下方,中气十足道:“摆驾畅音阁。”
漠儿顿时用一种崇拜的眼神望着我,我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从前我虽也端出过皇后的架子,但心中未必觉得多么畅快。然而此时因为漠儿,我喜不自胜。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后,我和漠儿来到畅音阁,坐在最前沿的位置上,翻开戏折子,点了一出《三娘教子》和一出《南园》。
漠儿说他统共只看过三回戏,其中一回还是旧年年节之时随宫内上下一块在御花园看的,另两回则是同仁宣太后一道看的。
“皇祖母虽喜听戏,却不喜儿臣听戏。儿臣养在皇祖母膝下时,每每问皇祖母从何处归来,皇祖母多半是说畅音阁或者揽月台,可见是极爱听戏的了。但儿臣多番向皇祖母请求,皇祖母皆以儿臣不可贪图享乐为由推却。后来好容易求得两回,皇祖母都兴致缺缺,闷闷不乐的。儿臣知趣,便不再求了。”
我满怀怜爱地揉揉他头顶:“许是你皇祖母觉得你年纪太小,大多戏目不宜看,唯能看些励志篇,求学篇,不合你皇祖母之喜好,故不愿携你前来罢了。”
漠儿一团天真道:“原是如此。”
当然这只是其中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实不宜透露给漠儿知道。
漠儿又道:“那母后方才点的两出戏,是否皆是适合漠儿看,却不是母后喜欢看的。”
漠儿还真聪明,都会举一反三了。
我慈蔼地笑道:“无妨,只要漠儿开心,母后便开心。”
漠儿却闷闷地低下了头。
可我委实不愿说谎,我平日里爱看的戏本子皆是风花雪月、爱恨情仇一类,越波折荒唐我越看得津津有味。可漠儿这个年纪,实是沾也不能沾的。我又不是有心向学之人,那些适合他看的篇目于我而言,无一不枯燥且无味。
犹记得娘亲当年怨我顽劣,身为女子却整日抛头露面,到处惹是生非,为使我多少懂点事,守些女子的本分,又已知我一贯不听劝告,便试图寓教于乐,强拉着我去听戏。选取的戏目皆是讲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的道理,更夸张的是那出赞美女子三从四德的《碧玉簪》。
之后我便再没同娘亲一道听过戏了。
如今我做了娘亲,方才能切身体会娘亲当年的苦心。奈何我不是个值得称道的娘亲,我自己都不好学,也吃不得什么苦,却要教漠儿向学,教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真是难为了…我心内直叹。
我唯有对漠儿道:“如今漠儿还小,所知所得尚且片面,自是母后陪漠儿听一些内中道理浅显易懂的戏。等到将来有一天,母后岁数大了,便是漠儿陪母后听戏了,到时漠儿可会嫌母后喜听之戏太过无聊而不愿奉陪?”
漠儿立刻道:“一定不会,儿臣岂是忘本不孝之人。”
我欣慰道:“那就是了,所以漠儿无需介怀,母后只要能陪着你,便是高兴的。”
漠儿总算振作精神,脸上阴云消散,露出了一点笑意。
台上早已开场,我与漠儿一同坐定,专心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