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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世事漫随流水(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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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泽久旱,烟尘处来了个神棍。
神棍穿着鲜亮的黄衣,乱发沾着黄泥,大步流星走到人群中,忽忽一笑,眉目生辉。
众人团团围上来,请她呼风唤雨,她捡了根棍走上祭坛,棍指苍穹,狂风骤起,道道电光劈裂苍穹,大大的雨点啪嗒啪嗒落下来。
喜悦,无比的喜悦漫溢在人群中,她在人群中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心里想着:“不都死了吗?原来都还活着。”
先是喜悦,忽然冷漠,冷热交汇,银光炸裂,炸醒了孟春尘。
躺在床上万事空空了一会儿后,孟春尘决定做个好人,做好人前她准备给自己来点排场。
她拿了把胡琴,爬到屋顶上,拉出鬼哭狼嚎的声音,不着边际想:我是呼风唤雨的神棍呢?还是只飞进庄周的梦里的蝴蝶呢?
神棍是她刚刚做的梦,蝴蝶是她明天要做的梦,如果还有明天的话。
今天的日子是:冬月二十九日。
事情的起因是:三年前,信国公于涅城以“匡扶大渊”之名举兵。
事情的结果为:在今日,世子柳着年带兵围困了京城。
困扰是:皇帝死气节,要带着宫中一万三千人殉国。
房脊之下宫人忙碌洒扫着,大乱将至,依然井然有序。
孟春尘有点麻木。
国将破,她没什么感觉,莫说国家,文明也曾一次次毁灭又重生,放眼寰宇只是必然。
麻木的脑袋忽然记起祖母丧礼上摆在棺材前的一碗肉,喊丧人高声叫道:“——吃饱了,好上路喽……”
当时她并不想哭,这一嗓子却喊出了她的眼泪,在过去的好多年里时不时回荡出来,她至今记得棺椁前那碗肉油汪汪肥瘦相间。
没了,人就那么没了,叫人恍惚。
记得周围忙忙碌碌,仿佛一切同她没有任何干系。然而梦里梦到故去的人又那么近,梦里总是活着又在梦里一遍遍死去。
寒风带来了血腥气,带出些真实感。
抬起头,天上云层翻涌,滚来滚去,边边角角的蓝色已经有些发昏,快要变天了。
下面是膏粱之地——倾举国之力供奉的皇城,红墙黄瓦,庄严,宏大。
风中的血腥气浓郁了些,耳中已经能听到沉闷的厮杀声。
孟春尘站起身,顺着梯子往下爬,腿发软,像踩棉花,又让她有种仿似在做梦的错觉。
软绵绵软绵绵越来越软绵绵还颤巍巍的,就,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害怕啊。
毕竟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怕没什么意思,总是要去选择的。
有人上前道:“娘娘,陛下来了。”
很意外,她有个高贵的身份——皇后。
先是闻到了酒气,之后才见人到,来人立定在梧桐树下,孟春尘逆光看了会儿才认出脸庞有些浮肿的姜解言。
姜解言人来了却不言语,只一口口灌酒,仿佛是一个生猛潇洒的侠客,只他样貌甚柔,勉强像个买醉的书生。
良久后,他骄矜笑着吐出几个字:“我来杀你。”
孟春尘是有点怵的,倒不是因为姜解言说的话,她只是对一切比她高比她壮实比她勇猛让她付不起责任的东西都怕。
此人,孟春尘是这样认识的。
少时孟春尘救了个落魄小郎君,小郎君说自己是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孟春尘假装信了,又看他斯文有礼,待人诚恳,便生了成亲的心思。
其实她知道他是二皇子,同她成亲她能跃上虚荣的巅峰,能让人望而生畏,能叫瞧不起她的人刮目相看,能压那个骂她“寄人篱下的穷酸叫花子”的人一头,她可以得到尊严。
尊严……她不明白人为什么发明尊严这东西,一边诅咒发明尊严的人,一边很生气别人怠慢自己。
孟春尘的父亲是中郎将孟且游,太宁九年时,程国公乌庭兆被人诬陷谋反,父亲也被牵连。
家中男儿全被诛杀,母亲带着她改嫁到武安候府,母亲是郡主娘娘,身份高,但是二嫁候府还是遭到很多奚落。
作为拖油瓶的孟春尘在候府的日子更不好过,大人们看她的眼神怜悯中带着轻视,差不多年龄的高兴时对她和颜悦色、不高兴了会冲着她发一通脾气,她自不服,还会昂着头翘着并不存在的尾巴激怒别人,于是常被围殴。
往往被打得很惨,她倒皮实,哭两声,下次继续。
才开始孟春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针对,只以为自己定然是在不知道的地方得罪了别人。
她小时候眼睛乌黑湿润,长而卷翘的睫毛忽闪间透着纯真,见人总是甜甜的笑,兼之娘亲是郡主,父亲是大有可为的中郎将,她就是众星捧月里的一颗明珠,人人视她为珍宝,小心翼翼的对待她。
一朝寄人篱下,周遭所有人仿佛向日葵朝向了山阴,少年时的她渐渐发现一件事:“原来不是人人都是好人,虚情假意、党同伐异才是人的常态。”
那时她年纪尚小,不大能接受别人冷漠待她,如此去想反倒在内心达到一种平衡,叫她不至于自苦。
心里总归憋了一股气,贪羡着富贵权势,总琢磨着万事要压人一头。
姜解言的出现带来了爬上去的可能。
然而同他成亲并不是很容易,她身上有门世人都觉得她高攀不起的婚事。
婚事的另一头是信国公府的世子柳着年,孟春尘是谋逆犯遗留下的孤女飘萍,而柳着年出身大族,又名满天下,门第之见根深蒂固之下,孟春尘遭遇到很多奚落。
好嘛,叫你们奚落,叫你瞧不上我,我找到了更好的!!
于是她自己上门退掉了婚事,之后如愿嫁给姜解言,却哪知温良书生只是二皇子演的一场百戏,哪里有温良?
孟春尘原想着让太学改制,兴冲冲写了一份策表,兴冲冲讲述她的想法……得到的答复是:“春尘聪敏,今日宫中新进了瓜果,快来尝尝。”
她看到他脸上的笑有些宠溺和轻视,再追问都被搪塞过去,有一次闹到朝堂上,整个大殿沉默一瞬,群臣继续探讨新政,她的奏本被默契忽略了。
这同她幻想的场景背道而驰,在她的想象中阳光应该亮到能听到声响,而她振臂一呼万众响应……回头看,阳光照射在大殿屋檐下的青瓷瓦片上,灼眼但安静。
明明我在说话,为什么像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有我说些哗众取宠的话时才会受到关注,他们在说:看,那傻子又出丑了。
她眨了眨眼睛迈出了大殿。
没有力量和声望,又给不到旁人利益,自然应该是这么个结果。
自此后孟春尘很少见姜解言,不久后他娶了幼时青梅,就更不踏足皇后寝宫了,两人只宫宴时才会见上一面。
酒轰的脑袋热,姜解言有一瞬间忽然想她如果对我笑一笑,我还能杀她吗?
杀她容易,打个手势,他的护卫太监就能一箭射杀她。只是,阎王执刀总也要审出个是非曲直,他不想屈枉任何人。
总要确认下她纯粹是利用他,才好斩下屠刀。
杀心起了很久了,是今早决定再试探她最后一次,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的。
今晨早些时候,皇帝在一众惊呼声中爬到彰辉殿上。
他站在房脊上,遥望远方,又俯瞰下面跪了一地的宫人,阴柔的脸上浮现出个笑容:“叛军呢,我表弟柳着年呢?朕怎么看不到人影啊?是朕站得还不够高吗?”
说着话他在倾斜的砖瓦上踮起脚,底下惊呼声一片,甚至有大小太监吓得啪啪打自己的脸,哭着哀求他下来。
皇帝伸长脖颈看看,有些失望的叹气道:“罢了,不看表弟了。”
他又坐下,拎起酒坛子灌了一口酒,然后手支脸柔声道:“乱臣贼子马上就要攻进皇城了,你我可就要死了,诸位可害怕?”
底下哭喊声一片,大抵是说陛下洪福齐天,不会死。
皇帝嗤笑一声:“骗谁呢?我又不是神仙,我会死,我是会死的陛下,脖子上抹一刀,鲜血喷溅出来,肯定像花儿一样,或许很好看呢?”
跪了一地的宫人抖抖索索,多数是觉得这个陛下怕是疯了,只能山呼“万岁”。
姜解言觉得自己没疯,也不对,他可能本来就疯。小蝼蚁们跪在地上太可怜,他不忍心道:“诸位宫人别怕,朕已命人将四道城门落锁,除了带翅膀的鸟儿,谁都出不去,那自然朕也出不去,贵妃也出不去,大家一起死,是不是不可怕了?”
宫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听到陛下柔和的声音响起:“国将不国,子民当殉国,这才是君子气节,后人便是骂,骂的也是我!”
大太监也服侍皇帝好些年了,切骨知道权力的可怕,生死掌控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之下,自己连个蹴鞠球都不如,哪怕这位只是个将死的困兽……颤抖着声音高声道:“不可怕,奴才不怕,奴才愿为陛下陪葬!”
附和大太监的声音一片,却哪知君心难测,皇帝拎起酒坛子砸下来,准头很好,兜头砸在内监脑袋上,七八道鲜血流下来,血糊了眼,大太监也不敢擦。
姜解言自己砸了人,却又诧异看着大太监流血的额头,嘴唇翕张几次,片刻后他从彰辉殿上下来,才头一歪,带着点茫茫然道:“陪葬?不,不是陪葬,是殉国。皇后呢,皇后在哪里,黄泉路上总要找只恶鬼为我们开道。”
便是这般,他此刻是杀恶鬼来了,可要如何确认她是恶鬼呢?
日光并着冷风照拂过来,渗出丝丝冷寒,亮光晃眼,忽然间一把冰冷的铁器贴到姜解言脖颈上,刀锋刺目,寒光凛凛。
姜解言手抖了抖,酒洒了半坛,怒容浮现却很快收敛情绪,在周围无声的压抑中凝定一会儿,轻笑道:“我被背叛了,不意外。”
他认为自己正直,正直地计较一些事总会让自己陷入优柔寡断的境地,这对他来说是常态了。
以孟春尘的身手在活擒他之前应该就会被他的护卫一箭贯穿脖子,这情况显然是护卫太监背叛了他,他不理刀剑加身,仰头灌酒,喝干后,手一扬将酒坛子摔碎在地上,哈哈笑道:“色为割肉刀,一醉解千愁。”
他垂首站着,怒气尽敛后的样子莫名乖巧,不像个帝王,嗓音也甚是轻柔。
孟春尘的侍卫沾衣要上前,却被孟春尘喝止了,她自己绑缚住姜解言,才道:“沾衣,等会儿玄阴门开了,带着灵姑姑、银笙她们出去,保护她们远远离开京城。”
银笙道:“离开京城,那我去哪儿?”
“爱去哪儿去哪儿,你们自由了,天大地大,自有精彩,就此分别吧。”
沾衣道:“那你呢?你和我一起走!”
“我不走。”
“看见人就烦。”她突然没来由轻斥一句,语气却静静的。
远方有厮杀声传来,遥远的像是来自天上的声音,近处整座皇城静悄悄的,仿佛皇城中的一万三千人都是哑了的鸟。
沾衣扑通跪在地上,心里知道孟春尘不可能走,宫人们逃了没大干系,若是皇后也逃走,叛军追查起来不知要牵连多少人,再屠城也不是不可能,可他……沾衣觉得自己是个铁血男儿,此时却忍不住哭道:“我想陪着你!”
“那你落空了,我不需要人陪。另外有一事尚需告知你,你想要的那玩意儿太阴毒,我已经一把火烧了。”
沾衣眼中悲伤的情绪散尽,徒留眼泪尴尬挂在脸上,片刻后略郁闷道:“好,我带他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