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我和柏舟(3) ...
-
此前,孟春尘幻想过很多次见到柳着年时的情景,现实与想象完全不同。
绕过小楼向后走,苍松翠柏之下有一方冰湖,葱茏中透出冰莲香气,置身其中仿佛偶入秘境,丧失了季节时令,让人忘记外面其实是炎炎夏日。
莫思量摇头道:“奢侈!少公子就在冰湖中躺着呢,估计是和老虎打架打累了歇着呢,姑娘自己过去吧,我得去买菜烧饭了。”
垂挂的树荫下,有人躺在冰湖上,青雾蒙蒙的衣衫铺散在冰面上,衣衫多处破损,身上血迹斑斑,双足赤裸,右侧脚腕和左侧手腕处各挂着一只极细的金色丝镯。
大概也幻想过柳绵的样子,应是鲜亮的,睥睨的,狂妄的……不该是如此,仿佛一团柔软的云雾,倒应了他的名字。
他忽然站了起来,走入冰湖与清澈湖水接壤的地方,衣衫垂下盖住了两道金色镯子,又在湖水浸没中显出一道色彩,折射出几分奇幻。
他站在水中,手中握着一把匕首,低头在自己腹部划了一刀,鲜血涌出来,一些鱼儿奔涌过来,饥渴饮着鲜血。
那时的孟春尘未被尘世感染许多,还有种超然的感知在,一边疑惑他割血喂鱼的举动,一边忽然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明明是她自己的声音,却像是破开天光从云层中射下来的,高高在上对她说:“你怎么就认为别人见到你就会喜欢你呢?你以为天下男子皆是俗物吗?”
她想辩驳一下,同自己的声音说:“色欲就一定俗吗,是王逐玉天真罢了!”
但终究没有辩驳,只是静静地,静静地想:“这是个清净的人,还是不要打搅别人了吧。”
世界上吵闹的人很多,应该多一个安静的人啊。
甚至觉得自己在门口说的那句“自荐枕席”像是污染了什么似的,好像只是看了他一眼后突然就有了这种想法。
孟春尘静静望了望虚空,准备告辞。
这时这位世子好像感觉到了有人闯入他的地方,转过头来,一双浅灰色的眼睛静静看着人,里面是清澈的,仿佛映进了万物,却没有什么情绪。
须臾后,慢慢眨了下眼睛,微微一笑:“孟姑娘。”
孟春尘心里忽然涌出巨大的不平等,觉得自己很矮很矮,灰扑扑乌鸦一样,如何都不能给自己找补到尊严。
如何才能不气弱,如何才能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她快速疾走出去,好巧不巧又追上了瘸腿慢行的令狐雅,这么个瘸腿公子此时看着无害,前不久却逼得一位姑娘割喉自杀。
令狐雅似有所觉,回头,目光在孟春尘脸上停了一瞬,认出是谁后神情从失落忧伤转换为优越的轻蔑,目光收回,精确演绎高人一等。
方才远远隔着,彼此看不清楚时,他倒是很有礼貌的,同此时完全不一样。
幼时祖母曾对孟春尘说你尊重别人别人就会尊重你,其实不是,她认为人人恨不能拜高踩低,以优越自己。高位者凌下,下为者媚上。
她所受的教育告诉她这种人不是好人,也不必去在意别人怎么看你,行得端坐得正就好,可是道理在心中流转,她却做不到无视,总会小心翼翼躲藏,总会被这种轻蔑无视刺伤。
那时的她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人性的深浅高低,不知道人作为人的局限,认知太狭窄,人对于她过于神秘,看不透自己,看不透人,高估自己的善良低估自己的自私,很是自怜自伤。
于是她转身回了三进院,也或许那时的她已经瞧不起所有人也学会了尊重所有人,并不是因为遇到了令狐雅,仅仅只是——她有选择的权利吗?又有拯救母亲和自己的权力吗?
孟春尘踢踏着石板往前走,想着要怎么勾搭柳着年。
史书上好多美人计一下子就成功了,仿佛英雄都是草包,阿翁也未曾多言,更没有什么多余的计策,那她这个美人计要怎么成功?她可没有他好看,她目前的样貌还都是后天努力来的。
不久转回到冰湖前,冰很滑,她一边摔跤一边走向柳着年。
他已经喂好了鱼,见她跌跌撞撞,有自己走过去的动向,孟春尘阻止道:“你别动,我过去。”
她继续脚底打滑向前走,日头升高,冰湖开始融化,有雾气盘旋在脚下。
到了近前,孟春尘才瞧清人家的样貌,此人身量高、肩宽阔,眉眼锐利,近看是个颇具有攻击性的人,天然一副让弱者追随的相貌。只因周身仿佛有一团冰莲遮隐,又似清雪中煮茶,掩盖了他自身的锐利,远远看便多出些圣洁来。
真真是秀骨清像,靠近了都觉得周遭的空气新鲜了。
但太清,不如王逐玉眼底的促狭鲜活。
孟春尘站定观察了一阵,说道:“怪不得姜乐念念不忘,确实飘飘欲仙不似尘世中人。”
她多么的唐突!笨拙而唐突。
好在对方超脱,还是一副无尘无垢的模样,只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铜铃叮叮响,有鸟儿应和着鸣叫,好看的人连声音都是悦耳的。
她跪坐在冰上,仰头看向柳着年想示意他也坐下,但她多此一举了,在她跪坐的同时,那边也同步跪坐在冰面上,仪态甚为清雅好看。
一静一动,风骨自立,不矫饰不刻意,浑然天成。
那些莫名的颐指气使,莫名的自若渐渐散去,孟春尘再次相形见绌起来,只觉自己灰扑扑的,俗心沾惹,满身灰尘。
不知为什么王逐玉那句话又在心中响起,又让她无端生出些高傲,凭什么要自卑?有谁不是活在天地间的?颇为娇蛮说:“我能开诚布公和你说话吗?”
孟春尘预设了他的回答,但却听到那清和的声音说:“我不想听。”
孟春尘愣了下,不以为意,野蛮道:“我偏要说,你还是老实听着吧!”
天晓得她哪里来得勇气野蛮,又是哪里找到野蛮的底气的。
蛮不讲理送出去总能撞出些回波的,那张清净到极致的脸却没什么波动,但他站起来走了,走的又轻又快,恣意潇洒,脚下仿佛不是滑溜溜的冰面,而是踩着云朵似的,一会儿不见了影子。
孟春尘并不气馁,追人她有经验的,因为来时摔的身上有点疼,走回去时十分小心翼翼,一路寻着铜铃声找回到那栋三层小楼前。
她开始考虑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同一个陌生人讲话,每一条想法都会走进死胡同,干脆暂时放下不想。
小楼的门是关着的。
那又怎样?关得住有形的人,关得住声音吗?她可以大声喊叫,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张口准备大喊时忽然又丧失了声音……要说什么呢?
说这一年学习怎么讨好勾引人,看男男女女□□憋死了吗?说我得同你成亲才能保全我母亲吗?
父亲在刑场上大喊让她活得痛快。活着已经很难了,又哪里来得痛快?!
哈哈哈哈哈!要什么痛快!不如嘲笑下世界来得实在,管他呢,去他的吧!大不了就是死嘛,至少她此刻不怕死,可是她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怎么就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呢?
生我一个人生,死我一个人死,无拘无碍,多好啊……
她的阿娘……洛攸宁很喜欢活着的。
孟春尘站在小楼门前,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她非常知道自己是卑微的蝼蚁,却不肯仰望谁,大概这就是她的死胡同。
她认为尘埃低贱,觉得自己被现实碾压成了低贱的尘埃,而门后面的人是至高的存在……应当伏低做小的,但似乎她有铮铮傲骨,那骨头不肯弯曲一点。
最终她没有喊叫,而是找到一块大石头,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下一封血书,尽述了来意,言辞学不来谄媚,更没圆融到不卑不亢,只是充溢着傲气。
傲气的说她要卖身寻求一个保护。
回家找阿翁的路上时而自傲时而丧气,偶尔王逐玉这个字眼还会冒出来,突然一个从没有过的念头浮现:“难道非柳绵不可吗?王逐玉生在百令王家,那也是世家大族,他不可以吗?”
很快她就掐灭了这个念头,只觉得这个念头亵渎了自己,为什么亵渎却不敢深想了。
阿翁没有走,简朴的马车依然停在子午巷的入口,方才那些接触到柳着年而产生的新鲜的意气一瞬间被抽走,她又嗅到了森森死气。
阿翁说“老而死是常理”,可是人之常理怎么这么让人不舒服,她往任何方向走都觉得自己很有限很无能。
她想劝劝阿翁,同他说:“税改的事已经过去十几年,机制已经成型,应该不会再有人因为此事寻机报复;科举一事虽然给了平民机会,像太学里还都是士族子弟,机会仍然是不均等的,士族不至于因此再对您的后人动刀兵。”
可是因为税改这件事,两位年轻舅舅惨死,她怎么也不敢去说这种话。
“孟姑娘。”
忽然有人叫住她,她回过头,见一着黑衣,肩膀上绣着一朵莲花的劲装少年立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一件雪白的物什,是一个卷轴,上面也印着淡淡的莲纹。
“世子让我将此物交予姑娘。”
她道谢接过,那人随之离去。打开卷轴看了里面的东西后,她很困惑,困惑之后是深深的厌恶,然而心里却轻松起来,走向马车的步伐变得轻盈快速。
她跳上马车,兴高采烈道:“阿翁瞧,是婚书,他竟然给了我婚书,怎么这么轻易,真是个古怪的人。”
永宁王仿佛早已料知这个结果,脸上露出个浅浅的微笑:“委屈你了。”
孟春尘愣了片刻,摇摇头说:“不会。”
任谁看,委屈的那个人该是柳着年才对,容貌、家世、才能,世俗婚配三大样她都不如,何来委屈?
所以,为什么他会给他婚书?难道是因为她的血书,难道只因为她同他雕刻的陶俑像吗?
婚书像是开启某扇闸门的钥匙,放出了死亡这只洪水猛兽,自那日后永宁王再也没能从床榻上站起来,终日昏沉,已经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按道理这种时候孟春尘应该陪在老人家身边,她却不愿去永宁王府,甚至也不愿意待在武安候府,哪里有宴会哪里就有她,她留恋在浮华中,不肯回头。
她想着要找机会把婚书这事说出去,有了这道婚书在手,那些人以后只敢背地里诋毁她了吧?明面上肯定会来巴结她,从此以后她就高人一等了!
她明明有很多机会将婚书这事说出去,早晚也要说出去,最好人尽皆知,这样才能让背地里那些暗戳戳的勾当消停,才能让母亲富贵安稳活着,可是她突然觉得好空虚,好像一切都是假的,虚无到觉得一切都恶心,好像别人已经不能带给她分毫的快乐。
同人攀比的虚荣心一时间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