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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圣姬(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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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没有摔倒,只是溅了许多泥点子。
第二日一早,太阳东升,浮光穿过树叶,光影点点。
孟春尘睁开眼睛,推开半扇窗,朝阳照射在手心上,一条条的手纹,纹理清晰。
她洗漱完,推开房门,院两侧果然有树,只是还都是小树苗。
小院西侧烟囱冒出炊烟,有人在做饭,悬垂的爬藤类随着季节反绿,有些青与黄不接茬的可爱。
院门是开着的。
有一腰悬玉佩的清贵青年站在院中大槐树下,清雅文致,仰头看着树叶道:“永宁王的外孙女失踪了,报案到了京兆府,京兆府最近事务繁忙,这案子转来了大理寺。经查证你便是永宁王的外孙女,姓孟名春尘,现押解你去永宁王府,可有异议?”
是王逐玉。
孟春尘摸了摸挂在腰间的匕首——柏舟,走进院子中。
她看向黑无常,黑无常瞬间膨胀,像是终于找到了机会,骄傲道:“哇哈哈,笑死我了,你真是,什么人啊,和自己的妈妈都闹掰了!我说你瞎和你妈妈计较什么,一点不懂得包容!人和人之间总有你不如她意,她又不如你意的时候,更有彼此相合扶持共感的瞬间,如此计较,这样做人不行的!说真的,这世上没有你这么做女儿的!”
孟春尘面上带笑,仿佛没听到这些奚落,黑无常继续说道:“这人你总还认识吧?你师兄,你的小竹马王逐玉哇,不会真不记得了吧?他现在在大理寺任职,政绩颇佳,声望快赶上令狐明秀了。”
孟春尘看了看王逐玉的面容,饱满白皙,眼睛乌黑略微有一点浮光,有点疲倦之色,但不像是年届而立,开口道:“我今年多大?不是二十八吗?”
黑无常道:“恭喜你,返老还童了,今年刚刚二十。”
王逐玉皱眉,旋即平和,温声道:“孟小姐莫同我玩笑,无用,来人,抓起来。”
此话一出,另有两个捕头大哥走进院中。
忽然“吱啦”一声响,在西侧厨屋里做饭的人顶着一头懒洋洋的头发,脚上穿着双破草鞋,走了出来。
“春尘,饭我做好了。”姜毓字解言的小郎君打了个哈欠,眯瞪着眼睛说,“昨天在矿山挖煤挖到半夜,太困了,我回去睡觉了。”
“哦,对了,”他回头补充说,“米缸里没有米了,油桶里的油也见底了,你快没钱吃饭了。”
自顾自说完,也不理会院中众人,散漫地走了。
黑无常颇乖觉,忙道:“做饭的这个玩意是你在大雪天背回来的姜二郎,为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偶尔会来给你做饭吃,他做的饭吧,能吃,过咸,总比你天天叫外食强。”
又道:“你喜欢话藏机锋,观察人试探人,时刻博弈让自己处于上风,瞧瞧现在这场景,没招了吧!要被抓走了,输了,输了哦。”
又总结陈词:“归根结底还是你太懦弱,害怕输阵害怕输给别人,经历这么点事本不至于疯魔,输有什么关系,我从不怕输。”
“我有异议!”
忽然响起一道冷厉的的声音,一位身着浅绯澜袍的人走进门来,声音的主人眉眼含愁,弱柳扶风之姿,人与声音格格不入。
来人是大理寺主簿——孟惹。
孟春尘脸上露出个笑容,眼里冒出点亮光,像是看到了救星,喜气洋洋道:“楚歌姑娘。”
一阵落叶摩挲声响,有一淡青色身影从大槐树上跳了下来。
死士阿横衣襟带风降落到孟春尘身侧,瞟了她一眼,哼了声。
孟惹道:“王少卿,孟春尘姑娘已经成年,可以自主选择住在哪儿,你没有权力强制带走她。”
跟着王逐玉的一个衙役道:“大人,孟主簿说得对,若是强行带人走,违反了《民法敕令》。”
王逐玉岂会不知?只是神仙打架,他这只小鬼遭殃罢了,现任大理寺卿是左相的学生,学生见老师因为外孙女闷闷不乐,想趁老人家寿诞前促成祖孙团圆,这才派了他来。
他从大理寺出来前大张旗鼓了一番,保证每个人都知道他去做什么才走出了大理寺的大门,为得就是引出孟惹这个刺头。
刺头出来搅和,那他就只能顺其自然办事不力。
王逐玉就坡下驴,干脆道:“告辞。”
侧身时目光在孟春尘身上停留片刻,忽而笑了下,随后宽袖飘荡,大步离去。
阿横道:“我飞了一路才及时将楚歌带过来,饿死了,给我点饭吃。楚歌,要不要一起?”
阿横本来叫阿衡,但她觉得衡字不够豪横威武,给自己改名作“横”。
孟惹道:“好。”
孟惹一直很喜欢阿横,一心想让阿横离开孟春尘,吃过几口饭后,终于道:“下个月,大理寺有武考,阿横你能不能去参加?”
阿横道:“我说过很多次了,我非自由身,而且为什么要去?”
孟惹扒了口饭,饭碗差不多挡住了整张脸,小声道:“为了保家卫国,春尘又不拘着你,你同自由身也没什么差别。本域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左右相和各世家暗斗不休,如今太子又死得蹊跷,以你的身手必然能够大展宏图。”
阿横道:“你家寺正大人要抓孟春尘回去好讨好他的老师,你却从中搅局,今后恐怕自己晋升都有问题,却来诓我?孟楚歌,你是觉得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吗?我命不多了,浪费不起。”
她确实命不多了。
阿横是孟春尘七岁那年他爹给她选的护卫。
那年孟春尘听到祖母对父亲说:“你只有春尘一个女儿,这女儿家终究比不得男儿,不能断了香火啊……”
祖母说这话时满脸的遗憾,孟春尘以为父亲会说:“春尘比男孩强多了。”可是他说的是:“无妨,有孟惊。”
孟惊是她的堂哥,她觉得自己的堂哥傻笨,九岁了说话还结巴……什么叫‘无妨,有孟惊’,他才不行!
小小的孟春尘觉得天都塌了,心中异常生气,但她是个乖巧的小女孩,人人都夸她“灵动乖巧”,她不能生气的,生气不符合这种说辞,不是名门闺秀的作风!
她劝自己别生气,结果憋气三天后憋不住了,偷偷从家中溜去了京兆府,拿起鼓槌敲响了鸣冤大鼓。
衙门的官吏都觉得她胡闹,问都不问就要赶她走,她觉得衙门同她话本中看到的不一样,并不正义并不威严,一朝梦碎,犹如天塌。
她红着眼睛将堂上一干人骂了一通,这是她十一岁前做过的唯一出格的事情。
只有一个人蹲下来耐心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耐心问她这人叫孟获——和古时候有名的大将同名。
孟获这个人也不行,不行不行都不行,没一个行的。
她哭诉祖母和父亲看重男儿瞧轻她,孟获说:“本来就如此呀,男儿天生比女儿家强,这样才可以保护你。不过你也可以努力下,将来必定巾帼不让须眉。”
孟春尘恶狠狠瞧着他:“为什么不是须眉不让巾帼?驴粪蛋送给你!”
孟获摸了摸鼻子,嘟囔道:“你同我家女儿有点像呐,都……很有志气。”
孟春尘这口气无处发泄,闷闷离开衙门,只好指着苍天冲着苍天老人家发脾气,高声骂道:“女儿家才能生孩子,男儿家又不会生孩子,生儿子才是断了香火,你们不讲道理!完全不讲理。”
就是那时候见到了背对着她坐在野草中的阿横,夕阳浇黄了人影,有点朦胧,阿横冷声冷语道:“是不讲理,凭什么你是小姐,我是死士?”
孟春尘惊讶得眼睛圆圆:“你是死士?好厉害!我只在书里看到过死士,你是不是可以飞天遁地?哇,我也学过功夫,可是我的肢体能力一般。”
阿横冷哼:“真是个天真的娇小姐,我阿横本来可以天下任我飞的,现在倒好……烦死了烦死了!”
孟春尘道:“我不能算天真,我知道很多东西的,你说凭什么我是小姐你是死士,这个我就知道的,有制度就有权力,有权力就有了小姐和丫鬟,人总是要分化的。”
阿横愤怒转头,吼道:“谁是丫鬟?你说谁是丫鬟!小心我弄死你!”
阿横很壮实,让孟春尘感受到了和男人站在她面前差不多的压迫,她有点怕又觉得开心,兴冲冲道:“你看着就好厉害,我真是太喜欢你了,我能不能变成你这样?”
阿横骄傲道:“就你?不行。弱鸡。”
孟春尘道:“我可以练的!你是谁的死士?她给你多少钱,我能不能把你买过来?你放心,我就当你是我妹妹,出危险我会挡在你面前的!放心好了,我还是有点胆量的。”
阿横道:“买买买买!你们就知道买买买!早晚有一天一窝捅死你们!”
孟春尘被吓到了,后退了两步。
阿横略消了气,又道:“还能是谁的?!你是不是傻!我需要你保护吗,一个手指头就戳死你了!哼,天快黑了,你在荒郊野外干嘛?”
孟春尘立马上前两步,忧愁道:“是这样的,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别人都说我的祖母,我的爹爹妈妈都很爱我,从前我觉得这肯定嘛,她们是我的家人,当然爱我了。可是现在我不懂了,别人说的就一定对吗?你说爱是什么啊?”
阿横沉默,脑袋因为这个问题有点犯愁,两个人走向回家的路,好久之后她才说:“她们救了我的命,我要更强,去救别人的命,救命就是!”
她们是谁?孟春尘问了,阿横没说,她也就不再问了。反正她听懂了阿横就是要变强变强变强,要打败天下无敌手,要做天下第一!
只是阿横变强的想法大概持续到十三岁左右,十三岁之后她开始讨厌自己的壮实,讨厌自己很强,讨厌自己不符合男人的喜好。
她喜欢上了一个人,寒鸦小馆的庭柯,花名翩翩。可是这位翩翩一心恋慕在工部任职的计千钟——这个人是裴洗的狐朋狗友,有名的花花公子。
阿横的强是用命换来的,她接受过多次改造,只为了提升自己的速度和力量。为此,恐怕活不过二十五岁,现在却不想要这力量了。
怪得很,人的欲望真是怪得很。
大概可能,这人啊总归要归顺于爱情,离了爱情是不能活的。
话说回此刻,此刻三人坐在刚刚长出绒毛的葡萄藤下,说些不怎么重要的话,三个影子晃来晃去,偶尔这个凝住一瞬,偶尔那个凝住一瞬,一瞬抽离后又玩闹起来。
彼此都有所保留,彼此都藏住了一些瞬间滋生的厌恶,彼此凝成团体对抗外界洪流。
阿横是没办法,孟惹喜欢来找孟春尘玩,大概有孟春尘身条符合男性喜好的因素在,贴近她似乎就贴近了俗世的热闹。
槐树叶飘落几片,孟春尘顺手将一碟醋递给孟惹,收获了一声“谢谢”。
阿横冷眼瞧着,小声说了句:“装模作样。”孟春尘不动声色,装没听到,又夹了个肉饼给孟惹。
忽而响起震天的呼声,分辨不清喊得是什么,孟春尘抬起头,视线越过院墙看过去,不远处还在建造的神殿上走上来一个人。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看他,对着这边微微一笑,转身时有碎屑在袖口飘出来,浮光微尘,看上去神性又务实。
他什么也没说,神殿四周呼啦啦跪倒一片,虔诚而心甘情愿。
孟春尘倏然脊背发麻,身体因为兴奋微微有些发抖,此刻犹如她幻想中的样子——阳光很亮,能听到声响,呼啦——呼啦——呼啦啦——
孟春尘忽然道:“我喜欢漂亮男人——”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