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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圣姬(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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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两个字并没有发出声音,孟春尘仰头将后两个字压在喉间,以口型对着远方说了出来。
权力很美,漂亮男人很美,有权力的漂亮男人很吸引她。
她确实心志不坚,很容易五迷三道,却也不至于完全丧失理智。
就算一辈子隐居在这小院中她也脱离不了人群,说些价值体系里“羞耻”的话会落人口实,只会被人审判,她不介意,但没好处的。
可是又觉得很闷,千头万绪冲撞的又闷又无聊,就很想说些离经叛道的话,让自己爆炸开,电光火石中仿佛有了些秩序,终于恢复了简简单单的不需要思考的冲动。
阿横红了红脸,挑挑眉,压下心中浮起的一丝厌恶,神情怪异看了孟春尘一眼。
孟惹放下饭碗,仰头看着神台,眼神略有些晦暗:“我无能为力,没办法帮你。”
全京城都知道永宁王家那位圣姬将要嫁给一个老头子,开国功臣鹿国共令狐非。老头子极有权势,但还是老头子,老头子也可以漂亮,但一定不是她要的漂亮。
孟春尘低眸,一些记忆被记起,她似乎见到过孟惹为了她的事去找令狐雅,希望令狐雅规劝下自己的祖宗,她看到两人起了争执。
阿横道:“孟惹去找了裴洗的爹,希望清流们能够抵制令狐非,不知道有用没有。”
孟春尘眼眶红了红,强行压住眼泪,微微含笑道:“多谢。”
阿横“啧”了声。
孟惹站起来收拾碗筷,笑说:“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这时,有一人急匆匆跑进门来,喘着气道:“不忙,楚歌小姐,还是让银笙来收拾吧。”
银笙扎着两条麻花辫,瓜子脸,脸颊红扑扑的。卷起袖子,麻溜利索收拾起来。
看着忙活的银笙,阿横胳膊肘捣了捣孟惹,悄悄道:“知道银笙为什么干活这么积极吗?”
孟惹摇摇头,阿横道:“银笙贪了孟春尘好多钱,不干点活她不舒坦,一方面是心虚一方面是她有奴性。”
孟惹皱眉看她,很不悦。
孟春尘靠得近,也听到了阿横的话,她看向阿横,阿横也看向她。
过了会儿,阿横悄声挽住了她的手臂,又沉默放开。
除了阿横这个死士,孟春尘还有两个陪伴了快十年的丫鬟,一个金瓶,现在在开药铺,一个银笙已经成亲有了孩子。孟春尘每年好不容易挣来的一些银钱,银笙会从中贪一些,她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其实谁都知道她贪。
孟惹道:“衙门还有事,我先走了。”
孟春尘道:“我送你。”
三个人向外走,路上好些附近的邻居笑容和善同孟春尘打招呼,孟春尘也笑着回。
孟惹看了一阵,心下了然,仍然道:“上次来时,这些人似乎都远远望着,不似今日这般亲切。”
“张萝来过几次,邻居们大概都知道我被家里许配给了个老头,就都亲切了。”墙上浮花被吹动打了过来,孟春尘侧头避开。
孟惹敛眸道:“王逐玉来捉你一次就会来第二次,你有应对的办法吗?”
巷口有棵上百年的大槐树,枝叶翠绿,随风摇荡,孟春尘走在里侧挡住枝条,笑道:“往上爬吧,爬到比左相厉害就是了。”
孟惹道:“那很难,有点痴人说梦了,不过,”她粲然一笑,“我支持你。”
孟惹走后,阿横跟着孟春尘向着东侧神殿建造的方向走,她有些后悔方才刻薄的言辞,觉得自己都不可爱了!
阿横快走一步,挡在孟春尘面前,侧着脸有点气,动了动嘴唇,又动了动嘴唇,才开口道:“我说得是事实,银笙本来就有奴性嘛,她也确实是个丫鬟……总归是我口不择言,你骂我吧。”
孟春尘眼睫微微动了动,凝视了阿横一会儿,阿横很高,虽然努力让自己瘦弱,看着仍然很壮实,是人看到后很不敢欺负的那类。
阿横道:“你说话啊,别光看我。”
有浮光在孟春尘眼中闪了闪,有点犹疑,很快凝定道:“你的愧疚你自己处理,不要持续对别人阴阳怪气。”
许是生命很快要走到终点了,阿横最近异常暴躁,眼神凶厉瞪着孟春尘,恼恨道:“我什么时候对你阴阳怪气了?好,就算我阴阳怪气了,可是也是你先犯的错!你自己没说出口的两个字是什么你自己清楚,我那是震惊,我纯洁,我感到羞耻。谁家好姑娘能说出这种话,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她忽然哭起来,低头抹了抹眼泪,并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流泪,委委屈屈道:“我都快死了,你为什么不让一让我!”
许是知道得不来什么回应,阿横转身便走,先是气鼓鼓,后面肩膀耷拉下来,背影很是落寞,心里止不住的埋怨,觉得孟春尘心肠可真硬,任谁生命只剩下最后的滴答声,都不能平衡吧?
她偶尔恶毒下怎么了?一个人怎么连这都不能理解,太不善良了!
孟春尘只是觉得累,眼皮重,很疲倦,好像以往的相处已经耗光了所有的力气,没有力气再对阿横产生任何情绪。
东行不久,走到了在修的神殿前,神殿前有一人眼神不太好,撞了她一下,匆忙向她致歉。
孟春尘见此人手中握着一把青伞,伞檐下缀着一只九色鹿饰品,她抬头看了看天,天清,透亮,是个晴天,不像要变天的样子,问道:“要下雨了吗?”
那人握了握伞,摇头笑道:“哦,我习惯带伞,应该不会下雨,小姐慢走。”
孟春尘拐进小巷,走了一阵来到一处破败的房屋前,里面枝叶高耸乱乱缠绕在一起,是曾经孟家的府邸。
推开门走进时,孟春尘忽然停下,身体瑟缩了下,身上的每一处似乎都变得敏感起来,微风碰到都有点疼。
忽而眼睛一花,门前一个个人影朝她撞过来,好多好多虚影,她好像看到了鬼怪故事。
那人影里有父亲,有祖母,有外祖父,又恍惚像是看到了自己,但她是一只蚂蚁,似乎在开垦着什么。
——说是抄家,其实是一场杀戮。
两道利箭分别射向他的妻儿,孟且游犹疑一瞬斩断了射向妻子的利箭,幸好女儿也得救了,女儿仿佛无所觉,仍然是全然信任的目光。
——刑部大牢就是地狱滚一圈。
祖母揪住孙女的衣领: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还我孙儿!
那九岁的小孙女哭着说:我对不起哥哥。
祖孙抱在一起痛哭。
——永宁王无子,只有一个心性纯然的女儿。
她跪着祈求不要把她带到武安候府,老人说:春尘,你要懂事,不要让你母亲为你分心。
好。
孟春尘微微歪头,轻蔑的轻笑,睁开眼睛时没有人影,确实有蚂蚁,蚂蚁在搬家,春天到了,虫蚁都出窝了。
她迈步向前走,不久来到正堂,门上有些斑驳的痕迹,是孟春尘小时候与堂哥画的门神,褪色剥落的已经看不出原有的样子了。
孟家有钱,又攀上永宁王这个皇亲国戚,宅院并不偏僻,在京师东北方向里三内的巷道里,可惜谋逆重罪,让它成了荒宅。
按说故地重游,时移世易,物是人非,多有感伤,孟春尘还好。过去与她而言太遥远,像是有一道透明的盾细密挡住了过往,让她感触十分不真切。
若然不是自己处境真实,确然没了爹,小小堂哥的脑袋也确实瓜熟蒂落一般滚进了泥里,她会觉得那是一场别人按在自己身上的梦。
想到这里,她顿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过了一会儿闭了闭眼睛,睁开时潇洒惬意。
无所谓,无所谓是不是梦。
她用棍子挑开挡路的乱枝乱草,到了演武场时,又有很多身影突然出现。
先是父亲肆意的笑声:“哈哈哈哈,女儿呀,打不过你就跑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是她在和父亲新收的小弟子对垒,人大概是各有天赋的,她想自己读书不成,女工刺绣诸事上颇感难为,那么打架总是成的,岂料,也不成!
她自小性子有点沉,于不吵不闹中认识到自己有点废物这个事实,但是到底难过,于是总会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大声哭一会儿,然后再次决定继续磨练自己。堂哥总能在她哭时,神奇地找到她,堂哥嘴笨,安慰人的话总不在点上,但会塞给她各式各样的甜点。
又有过年时放鞭炮,她捂着狗的耳朵听炮响,祖母将堂哥和她叫到面前,将一块合起来中间是个福字,分开之后一边是流云百蝠,一边是明王孔雀的玉佩挂在了她二人腰间。
她的是流云百蝠,蝙蝠丑丑的,她眼巴巴看着堂哥的明王孔雀,堂哥小手一挥:“给!”
两个人调换了下,明王孔雀的玉佩至今悬在她腰间。
又有母亲让她学琴,母亲说:“春尘不必太为难,多少会一点就是了。”
她不解:“为什么一定要会一点儿?”
母亲说:“诸家闺秀都要学,这是修养和礼仪的一部分,可以陶冶情操,有共通的喜好,也好同人往来。”
她问:“那买不起琴,没办法学的呢?”
父亲驻军的村子里有很多小孩干着各种农活,并没有机会学习琴棋书画。阿横整日舞刀弄枪,也不学。
母亲似乎有些惊讶:“如今天下升平,陛下又降低了赋税,学不起琴的人家不多的。”
……
孟春尘闭眼摇了摇头,将幻影驱逐走,再睁眼时只剩下绿森森的庭院。
忽然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射向自己,她抬头,见树杈上坐着一个人,玄色织金的衣衫衬托的眉眼漆黑,有些湿漉漉的情绪,像是厌恶又像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