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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神棍来了(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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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尘道:“听过这个故事,然后呢?”
洛涔斜瞟她一眼,手中伞伞尖拄地,被他当成了一根拐棍。
“大岁初年,我在郢都曾与明尊有一面之缘,女皇唤他绵绵,他的样貌同现在这个工部侍郎柳绵一般无二。”
女皇自封为皇时,起始年号为大岁。
洛涔走进孟春尘,俯首看着她,勾了勾唇角像个邪恶老人家:“我老了,想寻长生之法,这就是然后。”
倘使这位柳绵就是明尊,算一算他的年纪,再看他那张脸,长生与否难说,不老倒是一定的。
孟春尘背倚着树,垂眸静思,胸中有闷气郁结,这郁气闷在心里好多日子了,却一直没能汇集成一句语义明确的话。
此刻,夜色和睫毛完全遮盖住她眼睛中的冷意,在邪恶老人家的催生下,这句话终于成型:杀掉洛涔!
她真这么做了,柏舟出鞘,毫不犹豫刺出去,然而匕首没能舔舐血肉,洛涔突然变成虚影消失。
孟春尘呆怔,长长的脖颈微微侧了下,心中静悄悄道:又来?
又是假的?又是幻想?
我也太疯了。
她抱着膝盖坐下,头埋进臂弯中,想哭却无力,不知道要哭什么。于是也不假装脆弱了。
抬起头,看看周围,是个傍晚,天阴,黑暗已经开始弥漫。
她伸出手,手触碰着空气,微凉,旁边带泥的水坑映出倒影,里面有腐烂的虫子和叶子的尸体。
孟春尘静静看着水中的自己,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心中有了判断:此刻大概率真实。
两重混乱的记忆里,她都是举足轻重的人,都很重要。
实际上,她不重要,因为不太有用。
父亲还是钦点的武状元时,堂哥孟惊比较受重视,她是可有可无的添头。
在武安侯府她是个累赘,是云安郡主——四夫人头婚失败的产物。
至于永宁王府,她日常被人鄙视,受到很多隐形的欺负,于是看中了洛涔的权势,皇后自焚时,她大喊“昏君”,固然有悲愤的因素,实际上是为了吸引洛涔的注意。
为了吸引注意,她主动找到独孤渺改造了形貌,可能是内心深处不太能够接受自己如此离经叛道,才在幻象里想成了永宁王逼迫她。
她努力了一段时间后洛涔确实注意到了她,将她摆放在同他的义子张却同样的位置,二人都在不明府任职,互相较量互有胜负。
洛涔确实觊觎长生法,但他是个有气节的人,立志开太平也便践行此道。寻长生法只是他自身的私欲,他战胜了私欲,相较于长生,他认为柳绵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危害性太大,一直以来他都在计划杀掉柳绵。
以上这些人这些事,飞鸿踏雪泥一样,只留下一些浅浅的脚印,她的心情大体上是轻松的。
那么是死掉呢,还是去治治病呢?
有位大法师临终前留下四个字:悲欣交集。
人活下去大概脱离不了这四个字,经历与不经历没什么区别。
她仰头,看向树冠,密密麻麻的树叶遮蔽了天空。
她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虽然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好歹心性坚韧,混吃等死不成问题,她应该也没什么大志向,神经敏锐却也厚实,感觉不会因为找不到存在感而疯魔,应该有个主因。
应该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被她忘记了。
……孟春尘手掌抵住额头,忍过一阵疼痛,记忆的围墙很厚重,突破不了重围。
站起身,践踏过湿漉漉的倒影,向丛林外围走去。走动中胸口有什么东西硌着,她掏出来一看,是张羊皮纸,就着不多的天光,她看了看上面的字,字迹很熟悉,是女皇的字迹……她选择去护国寺找独孤渺,治治病。
走过去的路上,看到旁边山体有些隐约的裂缝,几个穿蓑衣的人打她身边走过,听他们说的话,应该是护林人。
又走了一会儿,忽然枝叶乱颤,狂风乍起,一道闪电照亮了夜幕,紫色的线条,粗粗大大。
闪电照亮了树丛阴影处,有一人背靠树坐着,唇角带着鲜血,脸上青筋浮现,独自承受着疼痛。
孟春尘正好走到他旁边,也不知道是太疼还是怎样,他并不看人,皱眉忍着一波波的惊痛。
孤寂,与世无扰的样子。
闪电闪亮的同时,孟春尘被吓到,身体哆嗦一下,等狂风呼啸过,惊雷乍响后,她的心绪已经平静,多条闪电同时划破天幕,也不能惊扰到她了。
雨劈劈啪啪落下来,借着闪光,她看到不远处有个破败的亭子勉强能遮雨,快速跑了过去。
树下坐着的人有些虚弱,扶着树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向破亭子。
雨声庞大,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么一种声音,过了一会儿却有空明的埙声划破雨声,混杂在一起,沉浮中颇见苍茫。
原来疼痛的人忍过了疼劲,坐地吹埙中。
此情此景,倒是让孟春尘想起一句词,也是女皇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这首词的意思本是人间无我,故国永不落,若是此时坐地吹埙得这位柳绵真是那位明尊,这句词倒是另有一番滋味。
有一盏幽灯在雨雾森森的丛林中摇晃,渐渐飘进,提灯人肩膀很宽,一身蓑衣之下的身条却很瘦弱,在庭前驻足道:“我听银笙说你往这边来了,果然找到了你。”
姜毓提灯走进亭中,取下布包,从中拿出一件蓑衣,小心给孟春尘穿戴好,手指撩过湿发时触碰到孟春尘颈侧,孟春尘微微歪头,方便她整理。
姜毓顿了下,心道:“真是被照顾得理所当然。”
只这么一想便打住,俯身道:“我背你。”
亭子附近,泥水已经积攒到半人高,浑浊里混杂着蛇虫鼠蚁还有动物粪便。
孟春尘在想自己重生的幻象,那个幻象里她同姜毓成亲,成了皇后,幻象里的姜毓阴郁疯癫自认清直。
第二重幻象里的姜毓直接洒脱。
实际的他似乎很需要照顾人,才给她穿衣服,又要背她。
姜毓前半拉生命很荣耀,母亲是皇后,他是皇子,很可能是未来的储君。
卫萝活祭后,他刺伤亲爹,被幽禁,逃出来了后为了活下去什么苦活累活都干,从来不曾因为巨大的落差消沉,只是脚踏实地慢慢活。
他就像他手里的灯,微小,暖黄。
女皇晚年有点不务正业,又开启了她年少时的游荡之旅,或许有些人灵魂深处渴望的是永恒的漂泊,同天地同四时风物往来,将一生凝聚成“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意象。
孟春尘读过女皇写的札记,很喜爱这些意象,往往在这些事物中她才能感受到灵魂的安宁与震彻。
不可否认,她骨子里就是个冷淡的人。
即便如此,曾经的孟春尘心中这样想过:“如果同姜毓成亲,在狸猫胡同慢悠悠过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可是后来她意识到姜毓是故意在雪天出现,故意让她救他,他其实是二皇子,他接近她是有目的的。
于是开始折磨他,忽冷忽热的同时指使着他干这干那。
姜毓因为一点愧疚心理,任劳任怨。
孟春尘低下头,从侧方看到姜毓脸上有醒目的擦伤,可能是挖矿时又和人起了争执。
人无完人,摊开去看,都可怜悯。
而且他笑起来,会驱散眉宇间的阴郁,有点小心翼翼的明媚。
阳光之后有晚霞,大雨之后出新绿,那么,有什么不可理解的?
她笑嘻嘻看着他,伸手半搂住他脖颈,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什么在姜毓心中化开,眉骨的淤痕骤然舒展开,疼的他嘶了声,忽然想:“倘若她,那我……”
“你肩膀也受伤了吗?”孟春尘以为是拍到他伤口上了。
“没有。”他笑起来,要照顾人的那点怨念消失无踪,俯下身道,“你身体本就不好,天还寒,我背你走。”
埙声将人扯得悠远,孟春尘道:“我过来时,看到北边一座山的山体有裂缝,有老鼠奔逃,大雨之下,山体大概率会滑坡,刚有几位护林人往北边走过去了,恐怕难逃一死。”
姜毓像被一坨冰砸在身上,微热的心又冒出了寒气,僵硬一瞬后挺直脊背,立刻转身往北面跑去,忽然肩膀被人扣住。
空明的埙声停下,柳绵垂眸道:“我去吧,我脚程快。”
话音落时一袭如烟的青衫已飘然远去,半点泥点也没溅起,手上也没闲着,旋身飞跃时将陶埙挂回了腰侧。
很像个热心善良的神仙哥哥。
姜毓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这世上他最恨两个人,一个是眼睁睁看着他母亲葬身火海的亲爹,一个是在他母亲烧死后才出现止雨的柳绵。
若不是心中愤恨难消,他也不会接近孟春尘。
孟家海运起家,曾到过海上古国瀛洲的旧址,传闻瀛洲中有一种矿石可以冶炼炸药,有毁天灭地之能。坊间说,孟家得了矿石和冶炼之法。
有没有矿石和冶炼之法没那么重要,有这么个坊间说对于姜毓来说就够了,靠这个坊间说以及孟春尘颈后的红色印记,他可以号召女皇旧部,凝聚利益共同体,达成弑父的目的。
极长极缓的一呼一吸后,姜毓忍住心中一点暴怒,回过头,隔着雨幕问道:“你……为什么现在才说,遇到时为什么不提醒他们?”
孟春尘一脚踩进泥泞中,手撑开掌握着平衡,回头道:“没有救人的想法。”
姜毓凄然冷笑,之后忽然感觉到一点轻松,他的母亲从来光明磊落,受了很多伤害,还是很爱很爱,脚踏实地爱着世界与人,作为母亲唯一的儿子,他不想让母亲失望。
至少,他不能当个行为不端的人。
此前利用孟春尘聚集义士让他很愧疚,而今她见死不救,他的愧疚少了许多。
眉眼跳动几下,姜毓本想忍住不再说,到底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活生生的人不可不救吧。”
从前孟春尘也是这么想的,如今就是没有这个想法能怎么办?
她可以谦和面对利用,却好像失去了共情生的能力。
“死难道不好吗?万物涨落很常态。”
姜毓道:“你最终还是说了,他们还是得救了,可见还是不一样。”
忽而摇摇头,嘴角多出一点嘲讽的笑,为自己那点将要消散的愧疚而愧疚,又慢慢将这些愧疚重新凝实。
孟春尘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脑子里在想方才柳绵手系陶埙时不经意流露出的轻蔑,那种轻蔑仿佛可以手撕寰宇。
这让她感觉到熟悉,排除见色起意的熟悉还是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