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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公主岁时记(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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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们各坐其位,苏觅觅坐在上位,双手环住宁安,正是孩童撒欢的年纪,宁安在她怀里活泼爱动,一刻也不消停。
本是安心坐着的,可苏觅觅似乎总也找不准抱孩子的姿势,换了好几种姿态,都像是怎么抱都不舒服,宁安索性也不指望了,这位皇后娘娘,压根就不会哄孩子,不过没关系,只要不把自己摔着,那都是小事。
出生第一年,宁安真是没少摔跟头,苏觅觅枕的那个贵妃枕高高隆起,宁安总被磕到后脑勺,每次一磕,眼前便是金星乱冒,目眩神迷,可苏觅觅半点没察觉她磕到了哪里,依旧每天乐呵呵的,那时的华康宫里,总能听见韦嬷嬷的抱怨声。
“这里又青了,那里又紫了,说真的,那些淤青碰一下,便是钻心的疼。
碍于自己是个“三岁稚童”,宁安不敢开口讲话,怕吓着她们。
世人都说什么天生聪颖,在她看来全是瞎话,她这般“妖怪再世”的来历,岂能自报家门?
苏觅觅喜欢抱着宁安睡,夜里还会时不时探一探她的鼻息,实在不放心时,便小心翼翼敞开宁安的衣衫,趴在她胸口听心跳,哪怕是天寒地冻的冬日,也是这般无二,好几次宁安都被冻醒,苏觅觅只嘿嘿两声,便赶紧捂紧被子,继续就寝。
就连用御膳时,苏觅觅也非要抱着宁安,问她为何,她便振振有词:“抱着你,才能心安,才能宁安。”
宁安自是不信的。
每次苏觅觅都是自己吃饱喝足了,才想起喂她。宁安眼巴巴地看着满桌佳肴,苏觅觅却半点没察觉她的目光,便是咿咿呀呀哼唧几声,她也装作听不见,等她自己歇够了,才会用小勺子沾着汤水,轻轻点水似的喂她,只可惜宁安不想喝茶水,她想吃菜,苏觅觅瞧见了,便拿起竹筷,夹起一根菜梗逗她,嘴上说着“你还小,吃不得”,手里却还是让她尝了尝味道。
果然,跟着这般傻里傻气的女人,自己也会变得痴傻。
宁安想起张易安,小小的身子便在苏觅觅怀里一跳一跳地张望,苏觅觅眉头紧锁,约莫是被她蹦得生疼了。
云中月的眼眸扫了过来,宁安立刻伸出小手,要父皇抱,坐在云中月怀里,视线当真极好,大臣们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今日赴宴的官员,皆携带着夫人和孩子,放眼望去,当真是美女如云。
“小宁安乖,像父皇一样坐好,莫要再动。”云中月摸着宁安头上的两个小发髻,温声叮嘱,“马上便要开始了。”
宁安望着他的眼睛,脑海里只蹦出一个词,目若秋水,虽说这词素来是形容女子的,可她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话语来形容父皇。等日后学到更好的词句,定要好好夸夸他。
宁安从未见过自己前世的父君,从小跟着母皇的两位侍君长大,她尊称他们为大爹爹与小爹爹。
为何是“尊称”?
只因皇家凉薄,曲终人散之后,旁人皆是树倒猢狲散,唯有他俩,始终不愿离开母皇的身边。
宴会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了。歌舞表演不知到了第三个还是第四个,只见女子们飘带漫舞,身姿曼妙,一颦一笑都媚到了极致,可宁安却兴致不高,并非是舞跳得不好,只是心里难免怅然的很!
她终究还是无法接受,这世间女子竟地位低下至此,要以取悦男子为荣,这般景象,气得她险些要吐口老血。
这些女子,若是放在她前世的女尊国,哪一个不是被捧在手心的珍宝,何苦来这男尊之地,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宁安并非看不起世间男子,不然前世也不会力排众议,开放男官制度。
她前世的女尊国,与如今的男尊王朝相比,男子的地位都要比这里的女子高上许多,她差一点,便完成了心中所愿,建立一个女尊男贵,人人平等的天下。
在世之时,众生皆是人,只要是人,便该人人平等,莫要被性别所束缚,想做便去做,人活一世,何苦被那些身外的枷锁困住,活得随性、畅快,便足够了。
这般想着,宁安又忍不住自嘲。
这话真是愧对自己前世的本体,她自己都没能做到。身居高位,肩上扛着万里江山,又怎可真正随性畅然?
回首前世,她的一生不过是在任命官员,惩罚奸佞,批示奏折,革除弊政中度过,治理水患,应对天灾人祸,改革农耕制度,推行轻徭薄赋……
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劳心费力,那些女官们,动辄一哭二闹三上吊,变着法子地阻挠她的改革,唯一不变的,便是堆积成山的奏折,陪着她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春暖花开,白雪皑皑的年岁。
被困在那幽深的皇宫里,旁人挤破了头都想争得一席之地,小儿贪刀刃之蜜,甜不足一食之美,唯有宁安确知,那看似尊贵的帝位,不过是一座牢笼,一旦踏入,便难以逃脱。
奈何!奈何!
当然,前世的岁月里,也并非全是苦楚,还有贴身女官小丸子,每当她不开心时,小丸子便会变着戏法逗她欢喜。两人到了暮年,虽已行动不便,小丸子也会坚持收集民间各处的趣事说给她听,前世临终前,她竟忘了给小丸子封一个忠臣之名,想来真是自己的过错。
那时要交代的事情太多,实在是来不及。
她走之后,小丸子有没有颐养天年?亦或者,是被按例陪葬入了皇陵?
这些,宁安都无从得知。
小丸子也未曾托过梦,那便暂且当她过得好好的吧。
过去的一生,经历过的那些事,都刻骨铭心,宁安怎会相忘?
开始时,含苞还在待放,怕根基坏死枯于树梢再无天日,结束时,一路回望梅花正开梢,花开满枝头。
宁安在空中挥舞着小手,胡乱抓着什么,嘴里嚷嚷道:“父皇,瓜!”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大臣们纷纷噤声,望了过来,公主三岁了,素来不常说话。
云中月听后,抬眼扫了一下张宰相的席位,目光带着几分威慑,而后,他低眉看向盘中的凉瓜,抿嘴笑了笑。
“小宁安且等着……”
他的嗓音低缓温柔,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重新帮宁安系好头上的飘带。
宁安暗自腹诽:此凉瓜怕不是真的瓜,自己故意指的不是凉瓜的地方,父皇莫不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瓜?
飘带系得太紧,宁安的脑袋微微发痛,忍不住侧身歪了歪头,云中月笑得深不可测,转手又把她的头扶正了。
敢情,自己被生下来,就是给云中月和苏觅觅两人把玩的不成?
宁安再次朝苏觅觅伸出小手。
苏觅觅与云中月当真是默契十足,压根不打算接过宁安,反而拿起一根木签,扎了一块凉瓜放进嘴里,细嚼慢咽,那模样,惬意到了极致。
看样子,得拿出陈年杀手锏了,宁安拖长了糯糯的奶音,声音刚好被大臣女眷的交谈声盖过:“母后,宁安要吃瓜……”
“咳!”苏觅觅探头轻咳几声,面颊泛起一抹红润,无奈道,“你这小没良心的,还是别说话的好,再说下去,本宫又要忍不住捏你脸了。”
在外人面前,苏觅觅向来称本宫,只有单独对着宁安时,才会软软地唤一声娘。其实,这位皇后娘娘,一点都不傻。
苏觅觅说着,眼角竟落下了泪。宁安伸出小胖手,轻轻擦着她眼角的泪珠。
苏觅觅第一次哭,是因为宁安的第一次啼哭。那时,是疼的,还是喜极而泣?宁安不知道。但她知道,自从有了自己,苏觅觅每一次哭,都是关于她宁安的。
母不知子,可知子莫若母。
回想起来,“母后”这个称呼,宁安只喊过两次,一次是苏觅觅教她的时候,可她真正开口,已是一年半之后,那时,她终究是没勇气叫出口,算起来,苏觅觅的年纪,比自己前世的零头还要小上许多,而这一次,又是时隔一年半。
看在她这般疼自己的份上,叫一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