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长公主岁时记(四) ...
-
昏昏沉沉间醒来时,宁安正窝在云中月的怀里。手腕、脖颈、肩头挂满了金圈玉环,各色绣纹精致的香囊坠在其间,沉甸甸的,压得她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意。
定了定神,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昏昏睡去,竟不知那班唱戏的姐儿们,到底来没来过?
“皇恩浩荡,公主千岁!”
一声高呼刺破殿内的静穆,张宰相抱着张易安躬身行礼,宰相夫人手托两只木盒紧随其后,再往后,是张家的子弟与家眷躬身而立。王公公快步上前,小心翼翼接过木盒置于案上。
一只盒里是一卷字画,另一只盒中,躺着一柄小巧玲珑的折扇。
王公公将字画缓缓展平,一幅小儿嬉春图跃然眼前。远山含黛,近水漾波,稚童们或扑蝶或追鸢,嬉笑打闹,色彩明丽活泼,线条竟以鎏金勾勒,非但不显俗艳,反倒添了几分雅致趣味。
“赏!”
云中月兴致高昂,一声令下铿锵有力,举手投足间,尽是睥睨天下的帝王威仪。
案上的小折扇,扇面清秀文雅,煞是好看。瞥见它的刹那,宁安的思绪忽然飘远,坠入了多年前的一段记忆里。
十多岁的宁安偷跑出宫游玩,喧嚣锣鼓漫过街巷,舞狮队踩着鼓点穿街而过,桥对岸的艺人吐纳出烈烈火光,一派热闹喧腾,唯独少了烟花的点缀——只因她曾颁下禁令,烟花易引祸端,民间不得私用。
她挤在熙攘人群里,捏着几枚碎银蹲在小摊前挑选迷你折扇。正待付银时,一抬头,脖颈上竟不知何时被套了三个彩圈。周遭的女子们见状,顿时哄然大笑。
彩圈越套越多,三个变六个,六个变八个。随后,这群女子拉着她,一路高声唱着俚曲,调子聒噪得逆耳。待到行至一处灯火通明之地,众人看清她的容貌与华贵穿着,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便如惊弓之鸟般拔腿四散而逃。
宁安只觉脸颊发烫,红晕一路蔓延到耳尖,全然是被她们气的!
那些人跑得飞快,她想抓一个来问明究竟,转了两圈,却连个衣角都没追上。无奈之下,她寻了一家茶寮歇脚,几番打听才得知,这种彩圈,竟是当地女子赠予心仪男子的入赘圈,圈圈相绕,寓意同心同圆,求得圆满。
捧着温热的茶杯,茶水入喉,茶寮里清雅的茶香漫开。身旁忽然有女子凑近,低声笑道:“陛下,下次偷跑出宫,莫要再买小折扇。”
听完这话,宁安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转身连连轻咳。她这才知晓,原来那小折扇,竟也藏着盼结缘的寓意。
当时摊前琳琅满目的物件千千万,她偏偏挑了最惹眼的这一种。
不买小折扇,便不会被人套圈了。
想来那些女子,原是故意埋伏在那里逮人逗趣,谁知竟误打误撞,惹到了她们的帝王头上。惊觉身份后,自然是惊慌失措,一哄而散。
事后宁安虽责罚了那些女子,却也是轻重有度。她借着这桩趣事,狠狠敲打了朝堂上一些心怀不轨的官员。此事传开后,满朝上下竟都传扬,说皇帝威武果决,不近人情,冷漠淡泊。自此,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人人都安分守礼,见了她,连头都不敢抬。
可宁安并非这般想。那些胡闹的女子,她罚得并不重——毕竟是自己的过错,怎可迁怒旁人。她真正严惩的,是那些借着此事煽风点火的贪腐之辈。
张宰相是张易安的祖父,身旁的张大人则是易安的父亲。张家世代为官,人丁兴旺,宗族关系错综复杂,宁安到如今也没完全理明白。
今日一见,张易安倒是长大了些。他比宁安还要小上一岁,自去年生辰宴上抓花了她的脸,两人便再没见过。
看着张易安在祖父怀里左右摇头、东张西望的模样,宁安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真想上前揍他两下,以报抓脸之仇。
“公主上善若水!”
“公主尽善尽美!”
“大城幸有公主,厚德载物!”
大臣们的颂赞声此起彼伏,一句比一句夸张。宁安听得眼皮直跳,夸人夸到这份上,敢情是盼着她早日捐躯报国不成?
女太傅曾教过她,人之超然万物之上,而最为天下贵也。这话并非没有道理,可宁安却从中悟得另一层深意:人并非真的超然物外,唯有顺应本性、因势利导,顺应自然规律,时刻不忘居安思危,才能活得淡然自在。
脖颈上的金圈玉环碰撞在一起,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每个圈上,都挂着长命锁、吉祥锁,做工精巧细致,仿佛在暗中较劲,比谁的手艺更胜一筹。
宁安无语凝噎。说到底,这些赏赐总归是好的,她能戴得起这般贵重的饰物,恰恰说明,这大周朝国力富饶,百姓殷实。
至于百姓是否真的安居乐业,那便是后话了。
宴会散场后,宁安终究也没见到那班戏班的姐儿们,心里着实有些失落。这副稚童的小身板,怎可一时酣睡,便把心心念念的人给忘了。
云中月抱着宁安,小心翼翼地交到苏觅觅手里,夫妻俩一同携着苏家母亲,缓步回了华康宫。
苏家母亲摇着拨浪鼓,逗弄着小宁安,眉眼间满是慈爱,“小宁安,今日生辰,开心不开心呀。”
宁安手里抓着一个拨浪鼓,却又伸着手,去抢苏家母亲手里的那一个。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拨浪鼓的声响,咚咚的,吵得人头疼。
“母亲,小宁安今日开心得很呢。”苏觅觅笑着开口,伸手点了点宁安的鼻尖,“看她,又蹦又跳的,可不就是开心嘛。”
说着,苏觅觅便动手取下宁安脖颈上那些沉甸甸的圈圈,仔细收进暗格里。随后,她捧出一只木盒,神秘兮兮地凑到宁安面前。
“嘿嘿,小宁安快笑一个,告诉外祖母,你到底开不开心,开不开心啊。”
宁安被苏觅觅晃得头晕耳鸣,眼前的两张脸都快重影了。
“啪。”
一声脆响,苏家母亲一巴掌拍在苏觅觅的后脑勺上。
“母亲,您干嘛打我呀。”苏觅觅捂着后脑勺,一脸不服气。苏家母亲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老实点,小宁安还小,你晃什么晃。”
“诶呦,我的乖外孙哟。”苏家母亲抱起宁安,伸手一摸她的后背,竟已是汗湿一片。她连忙拿起贵妃椅上的干净衣衫,要给宁安换上。
看着这一幕,宁安强忍着想笑的冲动。原来苏觅觅也有吃瘪的时候,只要苏家母亲在,她便少不了挨揍。所谓一物降一物,大抵就是这般道理了。
苏觅觅坐在一旁,贼兮兮地打开木盒。苏家母亲接过盒里的金圈,满意地抬手,就要给宁安戴在脖颈上。
她们祖孙三人,眉眼间竟有几分相似。看着脖颈上越挂越多的圈圈,宁安方才还能强忍笑意,此刻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不能发火!不能发火!
压制住怒火,才能天下无敌!
可是……
可是,她真的忍不住了。脖颈上的金圈沉甸甸的,快要让她窒息了。
这金圈一个,顶得上宴会上那些的三个,圈圈绕绕,层层叠叠。再这么戴下去,怕是要把她整个人都绕进去了。宁安歪着脑袋,想直起身子,却根本动弹不得。好家伙,果真是财大气粗,这金圈用料十足,真材实料,够分量,够大气。
“母亲,这金圈恐是太沉了。”苏觅觅伸手按住苏家母亲的手,讪讪笑道,“还是等小宁安再长大一点点,再佩戴比较合适。本宫先替她收着,来日再戴,来日再戴。”
苏家母亲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满,沉吟片刻后,却又忽然大笑起来,满意地点头:“嗯,也好!”
只要她不发话,量苏觅觅也不敢擅自取下。苏家母亲低下头,又笑着逗弄起宁安来。
看着外祖母这般丰富生动、说变就变的表情,宁安心里暗暗腹诽:这简直就是行走的变脸表情包啊。
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培养出苏觅觅这朵奇葩——粗心大意,又离谱得可爱。原来,苏觅觅不是真的活宝,她的外祖母,才是活宝本宝。
“小宁安,你这是什么表情。”苏觅觅凑近宁安,挑眉道,“似笑非笑的,你想怎样,为娘来咯。”
她一边说着,一边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悄悄往宁安的小脸上伸去。
“啪。”
又是一声脆响,苏家母亲毫不留情地打掉了苏觅觅的手。她养的女儿,她还能不知习性——苏觅觅这是又想掐宁安的小脸了。“莫要乱动,坐好,再动,母亲就打你了。”
“母亲,是这样打的嘛。”苏觅觅不服气,抬手轻轻拍了拍苏家母亲的肩膀,就像今日巳时,她打云中月那样,不过是蜻蜓点水,无关痛痒。
苏家母亲正逗着宁安,压根没理会她。
“阿娘。”苏觅觅忽然委委屈屈地开口,声音软糯得发甜。
平日里,她都是喊母亲的,此刻却改口叫了阿娘。这声阿娘,不是不常叫,而是不能叫。
正经人家的女儿,都称母亲,阿娘是极为亲昵的称呼,轻易不出口。
“觅儿别哭。”
苏家母亲连忙放开宁安,抓起苏觅觅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吹揉,满眼心疼,“快让为娘看看,可是打疼了。”
“觅儿骗你的,没想到吧!”苏觅觅猛地站起身,眉飞色舞地大笑起来。阿娘总是这般好骗,真是快哉。
苏家母亲愣了愣,随即大力握住苏觅觅的手,片刻后才松开,又轻轻揉了揉她的手背。
宁安怔怔地看着,一股熟悉的暖意涌上心头。小时候,母亲也是这般逗弄她的。苏觅觅将宁安抱到一旁,忽然伸手抱起苏家母亲,埋首在她肩头,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为娘平日不在你身边,觅儿,你过得可还好。”
苏家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苏觅觅哭着哭着,竟沉沉睡了过去。
可惜,她终究还是没听到这句话。
看着相拥而眠的母女二人,宁安这一刻才明白,无论长到多大,谁在家里还不是个被宠爱的宝贝疙瘩呢。苏家母亲拿起帕巾,转过身,背对着她们二人,偷偷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外祖母,外祖母,去玩。”
宁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她从贵妃椅上爬起来,伸手指着门外。
“好好好,宁安乖哈。”苏家母亲连忙擦干眼泪,转过身时,脸上已重新挂上笑容,“外祖母带你出去喽。”
说罢,她抱起宁安,迈步往外走去,韦嬷嬷紧随其后。
一路上,路过的宫人纷纷跪地行礼。看着这些俯首帖耳的宫女,宁安心里又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气煞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