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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罗马帆·黑杨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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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队行至黄海中段,罗马的巡逻舰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晨雾里钻了出来。猩红的帆在浪涛里张得满满,像团燃烧的火,老远就听见他们用拉丁语呐喊,词句粗粝得像礁石。
霍去病站在楼船甲板上,玄甲被海风灌得鼓鼓囊囊,筋骨在甲胄下绷得像张满弓。“左舷投石机准备!”他的吼声混着浪声,狼尾剑指向敌舰桅杆,“把火油桶瞄准他们的帆!”
顾宁正蹲在舱门口核对海图,听见命令时抬头,恰好看见霍去病转身的瞬间——玄甲的肩甲蹭过阳光,折射出的光刺得人眼晕,像他这个人一样,永远带着不肯收敛的锋芒。“等等!”顾宁突然喊住他,指尖点向海图上的暗礁区,“他们在引诱我们往浅滩走,那里的水流会困住楼船。”
霍去病的脚步顿在甲板上,海浪拍打着船身,让两人之间的距离忽远忽近。“你是说我们要退?”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服气,剑鞘在掌心转了半圈,“二十艘楼船还怕他们十艘巡逻舰?”
“不是退。”顾宁站起身,海风吹乱他的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沉稳在他眼里凝成片平静的湖,“是绕。让三艘快船从右侧佯攻,引他们偏离航道,主力舰从左侧切入,断他们的退路。”他摊开海图,指尖划过洋流标记,“半个时辰后有涨潮,水流会帮我们把他们推向深海。”
霍去病盯着海图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点服输的坦荡:“行,听你的。”他转身对陈副手下令时,却故意加了句,“让快船队带足火箭,给他们留点‘念想’——别让罗马人觉得,大汉的将军只会躲。”
顾宁望着他跃动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锐气也没什么不好。就像胡杨总得有向上生长的枝桠,再深的根,也需要触碰阳光的勇气。
快船队的火箭划破晨雾时,罗马人果然慌了神。他们调转船头追击,正好撞进顾宁算好的洋流带。楼船的投石机砸出火油桶,在罗马舰的帆布上炸开金红的花,浓烟裹着焦糊味飘过来,连海风都变得滚烫。
霍去病踩着绳梯跃上敌舰时,玄甲上的宝石在火光里跳得厉害。他劈开第一个罗马士兵的短剑,狼尾剑的寒光里,还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像是在说“你看,我做到了”。顾宁站在楼船的瞭望台上,用望远镜看着那道穿梭在火海里的身影,忽然把胡杨木哨塞进嘴里,吹了声长调。
哨音穿过火海,落在霍去病耳里。他砍翻身边的敌人,抬头望向楼船的方向,隔着漫天烟火,恰好撞见顾宁的目光。他忽然笑了,举起带血的狼尾剑朝他晃了晃,像在回应个只有两人懂的约定。
…………
于阗的胡杨林在暮色里像片燃烧的海。
火箭的焰尾划过夜空,将树干烧得“噼啪”作响,却烧不透盘根错节的地下暗河。顾宁跟着霍去病钻进暗河入口时,胡杨的根须垂在头顶,像无数双温柔的手,指尖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
“母亲!”艾拉的喊声惊起了栖息在暗河的水鸟,翅膀扑棱的声音在狭窄的河道里撞出回声。黑暗中,无数双眼睛亮起来,有老人的浑浊,有孩子的好奇,还有……柱儿母亲那双布满皱纹的眼,在火把的光里闪着泪光。
老妇人摸索着抓住顾宁的手,掌心的茧蹭过他的腕,像胡杨皮一样粗糙。“柱儿说,您会来的。”她从怀里掏出块胡杨木,上面刻着完整的“家”字,笔画深得几乎要把木头刻穿,“这是他偷偷给您刻的,说等仗打完了,让您去于阗看看我们的胡杨林。他总说,顾先生懂这么多事,比村里的老秀才还厉害。”
顾宁的喉结滚了滚,火把的光映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红。他想起柱儿总说,母亲种胡杨的手艺是于阗最好的,能让树苗在石缝里活下来。“我们带了新的胡杨籽。”他从行囊里掏出布袋,种子的饱满撞出细碎的响,“等烧完的林子凉了,我们一起种。”
霍去病正用狼尾剑劈开挡路的树根,闻言忽然回头,眼底的火光映着暗河的水,像淬了火的钢:“不止要种胡杨,还要盖商站,修驿道。让于阗的孩子,再也不用躲在暗河里看火箭。”他的声音里带着执拗,仿佛多说几遍,就能让这话变成现实。
暗河深处传来罗马士兵的搜查声,火把的光透过树根的缝隙渗进来,在水面投下晃动的影。柱儿母亲突然将孩子们护在身后,抓起身边的胡杨枝,枯瘦的手臂却稳如磐石:“俺们于阗人,就算死,也不会让他们砍了胡杨!当年柱儿他爹,就是为了护那棵百年胡杨,被匈奴人……”
话没说完就被霍去病按住肩膀。他的手掌带着玄甲的冷,却意外地让人安心:“不用死。”他的狼尾剑在水面映出银亮的光,“等会儿听我号令,顾宁带你们从暗河支流走,我带汉军缠住他们。”
顾宁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汗——这是霍去病紧张时才会有的反应,哪怕他嘴上说得再硬。“一起走。”顾宁的声音很沉,沉稳在这时变成不容置疑的坚持,“暗河出口有片流沙,我知道怎么用胡杨枝做标记,你跟我走,汉军由陈副手带队牵制。”
霍去病想说什么,却在看见顾宁眼底的光时闭了嘴。那是种混杂着担忧与笃定的眼神,像在说“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他或许总想着独自冲锋,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有人拽着自己的手腕,也是件不错的事。
…………
黎明时分的胡杨林,弥漫着硝烟与树脂的气息。
霍去病带着汉军从暗河另一侧杀出时,罗马士兵正举着斧头砍伐最粗的那棵胡杨。老国王的托加袍沾着火星,猩红的布料在金红的叶海里像块丑陋的疤。“砍了这棵神树,于阗人就会乖乖归顺!”他挥舞着权杖,宝石戒指在晨光里闪着贪婪的光,“告诉他们,这就是和大汉结盟的下场!”
“你的神,管不了大汉的土!”霍去病的狼尾剑劈开斧刃,玄甲上的火焰纹在火光中活了过来。他身后的汉军举着浸过火油的胡杨枝,呐喊声震得燃烧的树干都在颤:“护胡杨!守家国!”他的声线清亮,却带着穿透火海的力量。
顾宁带着暗河的百姓从另一侧迂回,柱儿母亲举着胡杨木矛,枯瘦的手臂却稳如磐石。“孩子们,跟着顾先生!”她的声音劈开火声,带着豁出去的决绝,“让罗马人看看,于阗的根,扎得有多深!”
艾拉拽着个怯生生的罗马男孩跑过火海,男孩手里攥着半块胡饼——是昨夜暗河的女孩分给她的。“别怕,”艾拉将自己的胡杨布披在他肩上,布角的金铃晃出细碎的响,“我哥哥说,好的土地,能长两种树。就像顾先生和将军,不一样,却能一起护着我们。”
顾宁站在高处,看着霍去病的剑与柱儿母亲的矛在火海中交错,看着汉军的甲与于阗的布衣背靠背厮杀,忽然想起在长安种下的那棵胡杨。原来所谓双强,从不是两个人的并肩,而是千万人的根系,在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缠在一起——他的锐与自己的稳,老人的坚韧与孩子的纯真,都在这场火里,烧成了不灭的光。
霍去病砍翻最后一个罗马士兵时,玄甲已被烟火熏黑。他拄着狼尾剑喘气,胸膛剧烈起伏,像头刚打完猎的小兽。顾宁走过去,掏出帕子想给他擦脸,却被他反手拽住手腕。
“你看。”霍去病的指尖指向那棵最粗的胡杨,焦黑的树干上,竟抽出了片嫩绿的新芽,在烟火里颤巍巍地晃,“它还活着。”
顾宁望着那片新叶,忽然笑了。他抬手擦掉霍去病脸上的烟灰,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去:“嗯,像我们一样。”
陈副手拖着个受伤的罗马信使从林外跑来,信使怀里揣着个密封的铜盒,血从盒缝里渗出来,染红了托加袍。“将军!顾先生!这是从罗马老国王帐里搜出来的……里面有封信,是给长安的,收信人是……御史大夫!”
…………
胡杨林的烟火渐渐散去,露出焦黑的树干与满地狼藉。
罗马信使被按在胡杨桩上时,还在挣扎着要把铜盒往怀里塞。霍去病一脚踩在他手背,力道带着没消的火气,踩得对方痛呼出声:“把盒子打开。”
铜盒的锁扣锈得厉害,顾宁用狼尾剑的剑尖撬开时,指腹沾了点凝固的血。盒里铺着层猩红的绒布,放着枚玉印与两卷信。玉印上刻着“长安秘使”四个字,边角的磕碰处还留着熟悉的磨损——那是御史大夫的私印,去年朝贺时,顾宁曾见过他用这枚印盖章。
“果然有内鬼。”霍去病的指节捏得发白,玄甲的金属声里都透着冷,“我说罗马人怎么对西市的布局了如指掌。”
顾宁展开第一卷信,墨迹在羊皮纸上洇开,御史大夫的字迹圆润,却写着淬毒的话:“……于阗胡杨林实为丝路咽喉,若能借罗马之手焚之,可断大汉与西域商路,届时西域诸国必依附我朝……”第二卷信是罗马老国王的回信,用罗马文写着:“……事成之后,愿以安息玻璃术相赠,另赠于阗胡杨林三百亩,为大人私产……”
柱儿母亲凑过来看,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这印……去年有个穿锦袍的官儿来于阗,说要丈量胡杨林,盖什么‘皇家别院’,用的就是这枚印!”
艾拉突然抓住顾宁的衣袖,指尖抖得厉害:“我在船上听见使者说,御史大夫还安排了人在长安西市……说等我们动手,他们就放火烧商栈,嫁祸给西域胡商。”
霍去病的狼尾剑突然劈在旁边的胡杨桩上,木屑飞溅:“陈副手!带五十人快马加鞭回长安,把这两卷信交给陛下!告诉禁军统领,盯紧御史大夫府,别让他跑了!”
顾宁却按住他的剑,指尖划过信末的日期——是三日前写的。“来不及了。”他的声音沉得像暗河的水,“从于阗到长安,快马也要十日。等陈副手到了,西市早就烧起来了。”
霍去病的眉峰拧成个结,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焦躁:“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嫁祸胡商。”
顾宁忽然看向艾拉,她怀里的胡杨木牌在阳光下泛着光:“你说,罗马使者在船上还说过什么?关于西市的具体时间。”
艾拉咬着唇想了片刻,金铃般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好像……好像说要等‘胡杨叶落尽时’动手。于阗的胡杨比长安落得晚,现在长安的胡杨……”
“该落尽了。”顾宁的指尖划过信上的火漆,突然笑了,“御史大夫千算万算,漏了胡杨的性子。”他转身对霍去病道,“我们得让长安知道这里的事,还得用他们想不到的法子。”
…………
于阗的胡杨林深处,藏着间废弃的驿馆。
霍去病正用狼尾剑削着胡杨木片,木屑在他掌心堆成小山。顾宁铺开张薄绢,用炭笔在上面画着西市的舆图,笔尖划过“波斯香料铺”“乌孙毛毯摊”的标记时,忽然停住了:“这里是胡商最集中的地方,他们肯定从这里动手。”
“画好了吗?”霍去病递过来片削得极薄的胡杨木,木片上钻着个小孔,“老驿卒说,这附近有安息的飞鸽棚,鸽子能认路到长安的商栈。”
顾宁将绢布卷成细条,塞进木片的孔里,用蜡封好。“得让接收的人知道是我们发的信。”他从腕间解下黑杨木雁佩,掰下一小块塞进蜡里,“李记果子铺的李老汉认识这木头,他会把信交给陛下。”
霍去病吹了声口哨,老驿卒抱着只灰鸽走进来。鸽子的脚环上刻着安息的星月纹,是商队用来传信的信鸽。“这鸽子飞过三次长安,错不了。”老驿卒粗糙的手抚过鸽背,“就是得喂点胡杨籽,让它记着味。”
顾宁将鸽食里拌了把胡杨籽,看着鸽子啄食时,忽然想起在长安的日子。李老汉总说,鸽子认路靠的不是眼睛,是心里的念想。就像他和霍去病,不管走多远,总能找到回彼此身边的路。
鸽子振翅飞走时,霍去病正用剑在驿馆的墙上刻字。他刻了棵歪歪扭扭的胡杨,树下刻着两个交握的手,像在说“我们在一起”。“等打完仗,”他的指尖划过刻痕,“就在这里盖个新驿馆,让商队歇歇脚。”
顾宁靠在他肩上,听着远处罗马溃兵的哀嚎渐渐消失。“还要在门口种棵胡杨,”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了鸽子,“让每个路过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人守着。”
…………
罗马的地中海港口,第一次飘起“汉”字旗。
元老院的议员们穿着猩红托加袍,看着霍去病和顾宁将那棵于阗的胡杨苗栽进海边的沙土里。艾拉捧着从暗河带来的水,小心翼翼地浇在根部,水珠落在沙上,晕开小小的圈。
“这是和平的根。”顾宁用罗马文在木牌上写下这句话,旁边是霍去病刻的汉文“丝路长”。海风卷起两人的披风,在阳光下交叠成流动的虹。
罗马执政官忽然摘下胸前的鹰徽,别在胡杨苗上:“从今往后,罗马的船会载着玻璃去长安,大汉的驼队会带着丝绸来罗马。这棵树,就是我们的盟约。”
围观的百姓爆发出欢呼,罗马的孩童用刚学的汉话喊“胡杨活”,于阗的商人向罗马工匠请教玻璃烧制术,汉军的士兵则和罗马的水手比试着剑术,笑声混着海浪声漫过港口。
暮色降临时,霍去病和顾宁坐在胡杨苗旁,看着夕阳将海面染成金红。顾宁的指尖划过霍去病肋骨上的旧伤,那里的疤痕早已淡成浅白,像胡杨树上的年轮。“你说,它能活吗?”
“能。”霍去病的声音带着海风的咸涩,却无比笃定,“就像我们。”他忽然低头,吻住顾宁的唇,沙粒的粗、海水的咸、胡杨的清,在齿间漫开,“明年再来时,它该长得比人高了。”
远处传来罗马乐师的琉特琴声,混着汉军的笛音,奏着那首《折杨柳》,调子加了顾宁教的转音,在海面上荡开,像个未完的约定。
…………
半年后,长安将军府的胡杨树下,堆着来自西域的信。
李老汉的儿子正给葡萄藤浇水,忽然发现片沾着海沙的胡杨叶,叶背上用罗马文写着字。他举着叶子跑去找陈副手,陈副手的老花镜滑到鼻尖,却越看越笑:“是将军和顾先生写的!说罗马的胡杨活了,还结了个小小的胡杨果!”
柱儿母亲摸着那棵于阗送来的胡杨苗,苗上缠着罗马的玻璃珠,在阳光下闪着彩。“柱儿,”她对着树干轻声说,“你看,哥哥们把树栽到海边去了。以后啊,再也没人敢砍胡杨了。”
新帝的御驾停在府门外,年轻的帝王捧着西域舆图,上面用朱笔将长安到罗马的商道标成红线,红线旁写着“天下一家”。“告诉去病和顾宁,”他对信使说,“朕在长安的西市种了片胡杨林,等他们回来,我们一起在树上刻新的路。”
秋风掠过枝头,金红的叶片簌簌落下,盖在那些来自远方的信上。信里的字迹,有霍去病的刚劲,有顾宁的温润,还有艾拉歪歪扭扭的汉文,最后都落在同一句话上——
“胡杨生处,即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