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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令仪姑姑,是我,明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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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珠经过兰亭书肆,走过望月阁,穿过百草斋,在八珍楼买了些吃食,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提着食盒走到巷尾那座灰瓦白墙的宅院前。
门楣上的“静殊院”匾额虽已有些斑驳,边角处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木纹开裂,却依旧透着一股不染尘俗的清雅之气,她抬手敲了两下铜环,“咚咚”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从前是求学时的期盼,如今却是久别后的牵挂。
门内很快传来令仪姑姑略带沙哑的声音:“静公不在,您请回吧!”
听到里面是令仪姑姑的声音,月明珠瞬间放柔了语气,像从前求学时那般,小声说道:“令仪姑姑,是我,明珠。”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令仪探出头来,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连忙把门推开些,侧身让她进来。
“呀!是侯爷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外面风大。我还以为又是哪个来求学的书生呢,这段时间门槛都快被他们踏平了,静公烦得都不愿在前厅待着,整日躲在书房里。”
月明珠跟着她穿过庭院,熟悉的草木,石桌,甚至墙角那丛她当年亲手种下的兰草,都一一映入眼帘。
时光仿佛从未走远,可她早已不是那个需要老师庇护的小丫头了。
月明珠跟着她到了三进的院子,穿过熟悉的庭院,一边走,一边按捺不住心底的急切,频频往前厅的方向张望:“姑姑,我听说老师这段时间又病了,现在可还安好?有没有按时吃医师开的药?有没有说想吃什么?”
“好着呢,都好着呢!侯爷不必多挂念。”令仪拍了拍她的手,笑容温和地安慰道,“您呀,就放一百个心好了。家主这几天身子骨确实弱了些,偶有咳嗽,尤其是清晨和夜里,咳得厉害些,但精神头还是好的,每天还会在院子里走两圈,晒晒太阳。她呀,这几天心里一直挂念着您呢,说您成亲这么大的事,她没能去现场,没能亲眼看着您拜堂,一直为这事气自己身子不争气,夜里都睡不好。
令仪指了指前厅的方向,特意压低了声音,生怕里面的人听见。“这会儿说不定还在拿着您送来的请柬自责呢,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嘴里一直念叨着‘思齐长大了’,念的我都记熟了。”
月明珠心里一暖,又有些酸涩。
老师总是这样,把她的事看得比自己还重,成亲那日,她没能到场,定是遗憾坏了,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那我快去看看老师。”
她快步走进前厅,只见老师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素色的锦毯,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消瘦的轮廓,连头发都显得愈发花白了。
老师的头发已大半花白,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着,正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手里那张红色的请柬,眼神专注而怅然,仿佛在透过请柬,看到她成亲时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苏静殊缓缓抬头,看到月明珠时,眼神先是一愣,随即有些恍惚,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连忙放下请柬,撑着榻沿想要起身,却被月明珠快步上前按住肩膀:“老师,您别动,好好坐着,小心着凉。”
“思齐!你怎么来了?”苏静殊声音有些沙哑,却难掩惊喜,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月明珠的手腕。
“思齐”是月明珠十五岁行束冠礼时,老师为其起的字。
出自《大雅·思齐》“思齐大任,文王之母”,寓意着希望她品行高洁,效法贤德之人。
这么多年,只有在私下里,老师才会这样唤她,这里两个字,承载了多少期许与疼爱,只有月明珠自己知道。
月明珠握住老师冰凉的手,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掌心那层厚厚的茧子,那是常年握笔、研墨留下的印记,凹凸不平,这茧子,是文人的风骨,也是老师一生教书育人的见证。
她心头一动,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翻过来,露出掌心同样深浅不一的茧子,笑着打趣:“老师您看,咱们师徒俩,倒是连手上的茧子都长在了同一个地方。”
苏静殊低头看去,目光落在她掌心的茧上,眼底泛起笑意,伸手轻轻摩挲着那片粗糙的皮肤,语气里带着几分欣慰与嗔怪:“你啊,还是改不了偷偷作画的毛病。当年让你专心攻读书文,你偏要躲在书房角落画院中的梅兰竹菊,被我发现了还嘴硬说是‘观察物象,辅助行文’,如今掌心里的茧,怕是又多了几分作画的功劳吧?”
月明珠脸上一红,却也不否认,眼底闪着狡黠的光:“还是瞒不过老师。不过我现在作画,可比从前有分寸多了,都是在处理完正事之后才动笔,绝不耽误时间。况且,我画的山水,说不定以后还能给靖州的百姓留个念想呢。”
“你这孩子,总是有道理。”苏静殊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满是宠溺,“罢了,作画也是修身养性,只要不耽误正事,便随你去吧。只是你这一去靖州,怕是难有闲暇静下心来挥毫了,若是手生了,回来可别找我哭鼻子。”
“才不会呢!”月明珠笑着反驳,“我已经把笔墨纸砚都收拾好了,打算带在身边,哪怕每日只能画几笔,也绝不会让手艺生疏。等我回来,一定画一幅《靖州百姓图》给您看,画里要有田埂上耕作的农人,市集里叫卖的商贩,还有学堂里读书的孩童,让您也瞧瞧那边的风土人情,瞧瞧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她心里清楚,作画于她,早已不只是爱好,更是观察世界、体恤民生的方式。
苏静殊闻言,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她轻轻拍了拍月明珠的手背,语气里满是欣慰:“好,好一个《靖州百姓图》!这才是我教出来的弟子。作画不仅是修身养性,更是要心怀天下,眼观民生。你若能画出靖州百姓的喜怒哀乐,画出他们的疾苦与期盼,那这幅画,便胜过世间所有的奇珍异宝。”
她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只是你要记住,到了靖州,切不可居高临下地去‘画’百姓,而要沉下心来,去听他们说话,去看他们生活,去懂他们的难处。唯有真心融入,才能画出有温度,有力量的作品。”
月明珠眼眶微热,掌心与老师的茧子紧紧相贴,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仿佛是一种精神的传承。她郑重开口,声音坚定而恳切:“弟子明白。老师,我去靖州,不是为了虚名,也不是为了作画而作画。我想亲眼看看他们的日子,听听他们的心声,能帮一把是一把。等我回来,我要画的,不仅是他们的样子,更是他们的日子,他们的希望。”
苏静殊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模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画人像就像为官,需心正笔端,不可浮躁。你若带着偏见去画,笔下的人便没了魂,你若带着私心去为官,心中的百姓便没了分量。无论在靖州遇到什么事,都要保持本心,不被权势所扰,不被虚名所困。更要记住,每一个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悲欢,便是你为官的初心。你笔下的每一笔,都该是对生命的敬畏,你肩上的每一份责任,都该是对百姓的承诺,他们的悲欢,便是你为官的初心。”
掌心与老师的茧子紧紧相贴,师徒二人的心意与志向紧紧相连。
初心…… 月明珠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
她的初心,就是让更多人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就像老师当年教她的那样,“达则兼济天下”。
月明珠重重地点头:“弟子记下了。老师放心,我定不会辜负您的教诲,也不会辜负靖州的百姓。”
说着,她察觉到老师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便连忙扶着老师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让她缓缓靠在软榻上,又顺手拿起一旁的素色锦毯,轻轻盖在她腿上。
自己则在旁边的梨花木椅子上坐下,重新握住老师冰凉的手,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心头一紧:“老师,您慢些,别累着。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您,成亲后忙完琐事,就立刻过来看看您。您看,我还带了您爱吃的桂花糕,是城南那家老字号的,刚做出来的,还热着呢。”
苏静殊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从她的眉眼扫到她的衣饰,脸上渐渐露出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好,思齐这几天倒是清瘦了些,想来是成亲琐事累着了。你成亲后,过得还习惯吗?他对你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委屈?若是有,可千万别憋着,告诉老师。”
提到李香君,月明珠嘴角忍不住上扬,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
她知道,外面的传闻皆是不实之词,人人都说她月明珠不愿娶李香君,是迫于赐婚压力,只有老师清楚,她是真心想与香君相守。“嗯,习惯,他待我十分体贴,凡事都以我为先,也从不让我操心,极好的。老师,您还没回答我呢,您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医师怎么说?是不是又开了新的药方?”
提到自己的身子,苏静殊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掠过一丝疲惫:“我啊,你也知道,是老毛病了,肺里不好,一见凉气就犯,时好时坏,这么多年了,不碍事的,别为我费心。
“那怎么行?”月明珠皱起眉头,语气几分执拗,伸手轻轻覆上老师微凉的手背,“您一定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不许再熬夜看书了。是不是新收的那几个小兔崽子让老师费心了?前次我来,就见他们不读书,只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把您晒的书卷都碰乱了,还打碎了您最爱的那只青花瓷碗。
她知道老师心太软,对弟子向来宽容,可她就是忍不住心疼。
“思齐!”苏静殊无奈地拍了拍她的手,眼底却藏着笑意,“她们是你师妹师弟,小孩子心性,顽劣些是难免的。况且他们天资尚可,只是需要多些耐心教导。你当年刚拜入我门下时,不也一样调皮,偷偷把我的墨换成了朱砂,还在我的书上画小老虎吗?
“老师就是心太软。”月明珠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却也有些不好意思,“您也知道是我师弟师妹,可这几个已经够您忙的了,往后说什么也不能再收了。她们个个皮得像泼猴,您老人家本就身子弱,哪经得起这般折腾费心。
苏静殊被她逗笑了,眼底的疲惫散去些许,摇了摇头:“你啊,还是这般护短的性子。好了,不说他们了,免得又惹你不快。”
“我给您带来了一些补品,都是我亲手挑选的,有燕窝、人参,还有江南那边产的润肺的银耳,对您的身子有好处。”月明珠拿起桌上的食盒,递到苏静殊面前,食盒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一看便知是精心准备的。
月明珠便要打开食盒给老师看,却被苏静殊按住了手:“你这孩子,又乱花钱。我这身子,吃这些东西也是浪费,不如留着你自己补补,你这一去靖州,路途遥远,也需要好好保重身体。”
“老师您怎么能这么说?”月明珠急了,眼眶都红了,“这些都是我特意为您准备的,怎么会是浪费?您一定要吃,不然我下次就不来看您了,也不给您带桂花糕了。”
苏静殊无奈地看着她,知道她性子执拗,若是自己不答应,她定然会一直纠缠下去,只得被迫点头:“好好好,我吃,我吃还不行吗?你这孩子,真是长大了也改不了这倔脾气。”
月明珠见老师答应了,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像个得到褒奖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
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三个小瓷碗,分别装着燕窝羹、人参汤和银耳莲子羹,还冒着淡淡的热气,显然是刚炖好不久便带来的。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贴心。”苏静殊接过一碗燕窝羹,放在手边的矮几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好了,别说我了,说说你吧。哎,靖州偏远,民风剽悍,而且路途艰险,沿途多有山匪流寇,你这身子从小就弱,虽是女子,若真跟那些人起了冲突,你又没个武功傍身,手无缚鸡之力的,遇事只能被动受制,这一去,老师始终放心不下。”
老师的担心,她不是没有想过。
月明珠解释道,“老师,靖州那边,是我自己主动提出要去的。京城这边纷扰太多,党争不断,我实在厌倦了。听说靖州山清水秀,远离京城的是非,正好适合我,也能让我看看不一样的风土人情,顺便也能帮着当地百姓做些实事,也算是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她心里清楚,这一去,前路漫漫,但她别无选择,也无怨无悔。
苏静殊看着她眼底的坚定,知道她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叮嘱道:“你这孩子,心思倒是细,只是性子太执拗。你这一路奔波,既要隐藏身份,又要适应新环境,可得多加小心,凡事不可冲动,要懂得先保护自己。还有,香君那孩子,性子温厚,却也有些执拗,你们两个在一起,要相互包容,相互扶持。”
“谢谢老师,您一直为我操心,我心底过意不去。”月明珠眼眶一热,声音有些哽咽,握住老师的手又紧了紧。一路走来,老师教她读书识字,教她为人处世之道,在她父母双亡后,更是对她悉心照料,于她而言,老师又何尝不是她最亲的人呢。
若不是老师,她或许早已在乱世中迷失,哪有今日的成就与担当。
“傻孩子,跟老师客气什么。”苏静殊笑了笑,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不舍,“你这一去,路途遥远,归期不定。京城这边,你放心,我会帮你留意着。若是有什么消息,无论是家里的,还是朝堂上的,我都会让令仪尽快传给你。还有,你父亲那边,我也会时常去看看他,让他别太担心你。”
月明珠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嗯,老师也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等我在靖州安顿下来,就立刻给您写信,告诉您那边的情况。我会经常给您带靖州的特产回来,还有您爱吃的靖州蜜饯。”
两人又说了些家常话,从月明珠刚拜入静公门下的调皮趣事,说到她求学时的刻苦努力,再说到她如今的成就,苏静殊脸上渐渐有些疲惫,眼神变得涣散,靠在软榻上慢慢睡着了,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月明珠轻轻为她盖好身上的锦毯,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老师安详的睡颜,心里既有不舍,又有安心。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前厅。
令仪姑姑正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择菜,见她出来,连忙放下手里的菜篮子,迎了上去道:“侯爷,家主睡了?”
月明珠点了点头,眼底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声音轻轻的:“嗯,老师累了。姑姑,我该走了,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以后还要麻烦您多照顾老师,她若是有什么不舒服,或是想吃什么,您一定要写信尽快告诉我,哪怕是半夜,也没关系。”
“您放心吧,这是我应该做的。”令仪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她,“这是家主特意让我给您准备的,里面是一些常用的药材,还有她亲手写的药方,您带着,路上若是不舒服,也好应急。家主说,你从小身子就弱,经不起折腾。”
月明珠接过布包,入手温热,里面的药材还带着淡淡的药香。
心里又是一阵感动,老师总是这样,事事都为她考虑周全。
她对着令仪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姑姑,也替我谢谢老师。”
“快别客气了,路上慢些,一路顺风。”令仪笑着说道,送她到门口。
“好!”月明珠应了一声,转身看了一眼前厅的方向,眼底满是不舍,最终还是转身走出了宅院。
月明珠应了一声,转身看了一眼前厅的方向,那座宅院,承载了她太多的回忆与温暖,是她在这世上最安心的港湾。最终,她还是转身走出了宅院。
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院内的温暖。月明珠站在巷口,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座熟悉的宅院,才转身离去。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走在路上,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李香君。
也不知道现在李香君那边怎么样了?他去东街办什么事了?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