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月照痴情路》一梦长

9、她们一起给自己做了一个局

　　万府中堂里，男女老少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月明珠坐在白玉桌子前，嘴角带着浅浅的笑，食指和中指捏着一枚白棋，眼睛平静地看着棋盘。
　　这盘棋快下完了，琳琅的黑棋看起来很凶，其实里面是空的，只要放一子，就能断了她所有的路。
　　手执白棋，落子有声。
　　阿蔓站在一边，双手背在身后，皱着眉头，眼里满是对棋局的关心，声音清润：“当湖十局下得真刺激，就差最后一局了，新语可得加把劲。”
　　万琳琅的棋艺还是差了点，这么急着赢，怕是要输得很惨。
　　万家的人听到这话，几个小辈立刻闹着围到棋盘旁边。自家小姐万琳琅和表姐月明珠从早上对弈到下午，不知不觉已经下了九局，算算时间，也该分胜负了。
　　万琳琅拿着黑棋，捏棋的样子干脆利落。
　　她抬头侧身看了阿蔓一眼，勾着嘴笑了笑，眼睛微微一眯，利落地落下一子。
　　“别说了！阿大人就不能叫我琳琅么，怎么，我的名字烫嘴，说不出口？”
　　这个阿蔓，一天到晚就知道拿她的名字开玩笑，等会儿一定要让她看看自己的厉害。
　　“琳琅珠玉，世说新语。”阿蔓轻轻敲着应如扇，嘴角带着笑，连连摇头，“非也，非也……”
　　“怎么就非也了？”万琳琅低头笑着问，手里的棋子却没停，她才不信阿蔓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阿蔓笑而不答，只是可惜地摇着头，眼里满是对好朋友的纵容。
　　“此非也，非非也。”月明珠伸手落子，动作流畅，收回手时对阿蔓眨了眨眼，“依我看阿大人说得对，新语和你配，不如把琳琅扔了，改名叫新语得了。”
　　阿蔓说的不错，也该有人杀杀她的锐气，省得她整天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万琳琅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把身边的白棋一个个放回月明珠的棋盒里：“侯爷什么时候能让我一次？每次都输，真是不甘心！”
　　阿蔓见状拍手叫好，穿过人群坐在一旁，等着仆郎收棋，满脸得意道“侯爷说得对极了！”
　　“好一个非也，拐弯抹角的，是嘲笑我输了棋吧！”
　　月明珠仰头吃光一盏茶，认真地说：“说话客气点，我可是你亲表姐。”
　　“是是是，表姐说得对极了！”万琳琅赔笑着说。
　　阿蔓满脸喜色，看向万琳琅调侃道：“听说你每次和侯爷下棋必输，起初我还不信，今天来万府亲眼看到，总算见识到了。”
　　万琳琅伸手想反驳，月明珠笑眯眯地看向大步走来的阿蔓：“既然都见识了，以后又是同事，也是缘分。阿大人不如和琳琅表妹先跟我回府，等后天一早，一起去锦府接我家主君……”
　　阿蔓万万没想到月侯爷会邀请她一起去，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立刻鞠躬行礼：“祝侯爷和锦府二公子万福金安，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客气了。”月明珠淡淡一笑，眼神温和。
　　“盛情难却，命事难违，在下恭敬不如从命。”阿蔓笑着说，眼里满是感激。
　　“我们都是女子，不用多礼。”月明珠起身摆手，把棋盘交给身边的仆郎，动作优雅大方。
　　“非也！”阿蔓弯腰再行礼，“听说月侯爷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但礼数不能少。”
　　月明珠上前扶起她，打趣道：“然也！你这文人的规矩，倒是一点都不肯马虎。”
　　“真是头疼，你们文人这套寒暄来寒暄去的，我可受不了。”万琳琅拉着万茵往轿子边去，语气带着几分娇憨的不耐烦，“我和姐妹们先去月府给墨舅舅问安，先走了！”
　　她坐在轿子里，伸手拉住最后一个上轿的万茵，见月明珠只顾着和阿蔓说话不理她，就转头对着阿蔓的背影大喊：“阿蔓蔓就和表姐在这儿慢慢开玩笑吧！”
　　万茵抓住她的手臂，相视一笑：“琳琅妹妹还别说，墨舅舅肯定想我们姐几个了，到了府上一定有你们爱吃的咸酥糕。”
　　“说得好像我们爱吃，五姐姐不爱吃似的。”万秋清放下手里的话本，没好气地看了她们一眼，眼里却藏着笑。
　　万九玄一想到好吃的糕点，眼睛都亮了，傻乎乎地流口水：“不管怎么说，我最爱吃！”
　　万琳琅对万茵招招手，指着万九玄笑道：“果然，忘了还有一个不挑食物的小吃货。”
　　万秋清伸手点了点万九玄的脑袋：“小九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吃鬼。”
　　“我哪儿小！”万九玄不服气，脸颊气得鼓鼓的，“清姐姐、茵姐姐，我可比琳琅还大一个月呢……”
　　“参章和岳仪明年开春就要殿试了，你看看你，还是个秀才，满脑袋除了吃的，还能装什么？”万秋清语重心长地说。
　　“万家当官的人多，我志不在此，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万九玄说完，掀开轿帘看向窗外，前面几个仆郎拿着灯笼引路，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月明珠骑的高头大马，眼里满是羡慕，不愧是被万千宠爱着的月姐姐。
　　月明珠和阿蔓在后面聊得很开心，好像多年的老朋友。
　　夜晚的月光照亮了路，路边的春色让人心情舒畅。
　　聊天的时候，月明珠得知阿蔓是苏南人，来自一个从来没出过举人的小县城。她背景干净，本来是科举后的替补，却被君上为了牵制俞大人，强行拉进了达官贵人的游戏里。
　　阿蔓听了大笑起来，笑声清朗，慢悠悠地说：“天上乌云密布，君上对我不算薄，我自然愿意放下所有的悲痛。”
　　月明珠心里莫名一动，阿蔓说这话时，轻松得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眼底深处的坚强，却让她很感动。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好朋友山鬼说过的一句话：生而为人本就渺小，想明哲保身太难了，根本没办法。
　　就像她自己，明明知道前面是黑暗，后面也是深渊，但和最坏的情况比起来，已经很幸运了。就算没有万府可以依靠，月侯府也足够让她活下去。
　　和阿蔓比起来，女帝对她好太多了——起码现在才让她卷入混乱的开始，至于以后，她不敢想，也不愿意想。
　　她不得不佩服此刻还在大笑的阿蔓，身处黑暗，心里却永远向往着阳光。同样是天涯沦落人，月明珠此刻对她充满了好感。
　　她无意识地看向手里的白玉扳指，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如果我是你，我做不到这么豁达。”
　　阿蔓抬头笑了笑，眉眼弯弯：“在下想问月侯爷，你做过的事，有没有一刻后悔过？”
　　月明珠露出一抹温柔的笑，熟练地把扳指戴回拇指上，正好遮住指骨上的红痣。这扳指是那天捡到的，虽然是君上的东西，却让她爱不释手，既然贺知微没找来要，那就当是自己的了。
　　“想的事情很多，固然有后悔的，但从来没有恨过。”她的目光望向远方，坚定地说，“只要想到余生是他，所有的一切，都只当非他不可。”
　　阿蔓看着她拇指上的扳指，一脸惊讶，抬手拍了拍脑袋，若有所思：“月牙弯弯，这扳指怎么这么眼熟？”
　　月明珠很诧异，不自觉地凑过去：“阿大人认识香君？”
　　阿蔓听了，脸色瞬间变得很惊恐，然后立刻摇头，张开双臂，一脸失意：“不认识！他那么有钱，我怎么会认识他？如果真能认识，那就好了。”
　　阿蔓话音刚落，月明珠转头看向远处，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也是！外面没人知道锦府二公子长什么样，只是听说过，李香君才能这么大胆地抛头露面。
　　“阿大人在惋惜什么？”月明珠止住笑，挑着眉问，“我保证，明天你就能认识他。”
　　不知不觉，一行人已经到了月侯府门口。月明珠拉住缰绳，利落地下马，把马交给身边的侍女。
　　“这个人行踪不定，你成亲，他也会来？”阿蔓有些不确定地问。
　　旁边几个知道内情的仆郎忍不住低头偷笑，阿蔓听到笑声，又激动地追问：“真的？”
　　“当然！”月明珠眉飞色舞，眼里满是肯定，“李香君一定会来的。他不来，我怎么娶他？”
　　两人走进大门，阿蔓突然拉住月明珠的衣袖，并肩快步走，回头见身后的侍女和仆郎没有跟来，就压低声音，一脸严肃地问：“听说李香君爱慕你，这事不是真的吧？”
　　八卦的气息扑面而来，月明珠放慢脚步，对着不远处正和万茵等人说话的方向，笑着说：“香君现在就在府里，想知道的话，不如等会儿亲自问他，这事是不是真的。”
　　阿蔓勉强挤出笑容，转过头，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阿大人都问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月明珠故意啧了一声，提高音量喊道。
　　李香君因为常年习武，耳朵比普通人灵敏很多，立刻转身，弯腰行礼，含笑迎接：“在下李香君，江南人士。”
　　他亲自倒了一杯茶，转头送到月明珠面前，低着头笑道：“月明老爷说的哪里话，什么事需要问我，这里的人，不比谁都清楚，别让人捉弄了。”
　　李香君的话一说完，热闹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纷纷摆出吃瓜的样子，万琳琅和万茵在李香君身后悄悄竖起大拇指。
　　不得不感叹，真的很勇敢，转念一想，这确实是李香君会说的话。
　　月明珠歪着头笑着说：“香君又在说什么呢。”
　　阿蔓赶紧快步上前，侧身挡在两人中间，脸上堆满笑容，双手在空中虚按两下，打圆场道：“百闻不如一见啊！李小姐一表人才，果然名不虚传。”
　　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两人的神色，接着又转头看向众人，提高音量：“大家看看，我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本来就是图个开心热闹的。”
　　她走到桌子旁，目光落在一套酒筹上，心里一动，拿起一根把玩着，对众人提议道：“不如我们来玩个文雅的游戏？”
　　万九玄凑上前，好奇地问：“阿姐姐快说，怎么玩？”
　　阿蔓扬了扬手里的酒筹：“玩射覆好不好？一个人藏东西，其他人猜，三次猜不中就算输。赢的人可以指定输的人做一件事，留到明天执行，大家觉得怎么样？”
　　她们先是一愣，然后都来了兴致。
　　射覆是文人的雅戏，考验才思，几个性子活泼的已经围了上来：“好啊好啊，快点开始！”
　　一向淡然的月明珠也挑了挑眉，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好像很期待。她从小读了很多书，在射覆方面很有心得。
　　李香君神色平静，微微点头答应，眼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
　　他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对各种东西都有了解。
　　阿蔓见没人反对，心里一喜：“既然这样，就由我先来藏东西。”
　　她走到屏风后面，过了一会儿出来，手里空空的：“东西已经藏好了，大家可以猜了。”
　　万琳琅先猜：“是玉簪？”
　　阿蔓摇头：“不是。”
　　万秋清想了想：“是折扇？”
　　阿蔓又摇头：“也不是。”
　　万茵笑着说：“是棋子？”
　　阿蔓还是摇头：“不是。万姐姐输了，请下一位。”
　　轮到月明珠，她不紧不慢地说：“我猜是砚台。”
　　阿蔓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却还是摇头：“不是。”
　　月明珠又说：“那就是印章？”
　　阿蔓继续摇头：“不是。”
　　月明珠稍微想了想：“是墨锭？”
　　阿蔓笑着说：“月侯爷也输了。”
　　最后轮到李香君，他想了一会儿，大声说：“我猜是笔洗。”
　　阿蔓眼里露出赞许的神色：“李公子猜对了！”
　　众人纷纷称赞。
　　阿蔓说：“李公子赢了，可以指定输的人了。”
　　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月明珠身上，带着心照不宣的调侃。
　　月明珠正端着杯子，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白玉扳指，思绪有些飘。突然聚集过来的目光让她指尖一顿，对上一双双亮晶晶、写满看好戏的眼睛，先是疑惑，然后才明白过来。
　　李香君赢了，这指定输家、施加惩罚的权力，竟然落在了他手里！
　　她本来以为自己能猜中，没想到李香君竟然先一步猜对了。
　　月明珠放下杯子，脸上刚才的从容瞬间凝固，变成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她指了指周围的众人，又指了指自己，声音带着几分被算计后的假装生气：“好啊你们！合起伙来给我设局，就等着看我出丑是吧？”
　　厅堂里顿时爆发出大笑声，连一向稳重的阿蔓也忍不住用扇子挡住脸笑，肩膀微微发抖。
　　万茵笑得直不起腰，指着月明珠说：“表姐，愿赌服输啊！”
　　“香君姐姐，快！快行使你的权力！”万九玄也在一旁起哄。
　　李香君在一片笑声和目光的簇拥下慢慢站起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淡笑容，从容地走到月明珠面前：“月明老爷，承让了。”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月明珠略显错愕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明天罚酒三杯，必须让侯爷亲自斟满，而且……”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厅里的笑声，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亲手喂我喝下。”
　　“轰——”
　　中堂先是安静了一下，然后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的吵闹声！
　　“哇哦——！”
　　“香君姐姐好勇敢！”
　　“侯爷！听见了吗？亲手喂酒！”
　　“这惩罚太妙了！”万九玄激动得小脸通红，用力拍手。
　　万琳琅和万茵挤眉弄眼，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连阿蔓都忘了摇扇子，眼里闪烁着惊奇和兴趣，显然没想到李香君会提出这么大胆亲昵的要求。
　　月明珠彻底愣住了，看着眼前的李香君，眉眼含笑，既温顺又暗藏挑衅。这个要求表面上是闺房里的雅趣，恩爱调侃，对普通人来说合情合理，但李香君现在是男扮女装，两个女子这样做，其实是违背常理的！
　　只有月明珠能察觉到，这平静话语下的汹涌暗流。
　　他在试探，在提醒她他的真实身份，以及他在这场戏里扮演的角色。
　　亲自斟酒，亲手喂下……这亲密的程度，远超今天众人面前的任何互动。
　　月明珠袖子里的手指悄悄握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硌得指骨生疼，但多年养成的城府让她迅速镇定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波澜，迎着李香君那双看似含笑、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也露出一抹无可挑剔的宠溺笑容：“好！”
　　她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纵容的无奈：“香君想要的，本侯怎么会不答应呢？”
　　她上前一步，微微倾身，拉近了和李香君的距离，目光在他脸上徘徊，更多的是棋逢对手的兴趣，笑中说：“香君这要求，倒不像是个女儿家，倒像是个登徒子。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几乎只有李香君能听见。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眼底的玩味沉淀下去，微微颔首：“那……香君便静候侯爷佳音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好像有无声的暗流在涌动。
　　万琳琅看着表姐看似从容、实则紧绷的侧脸，又看看李香君那完美无缺的温顺笑容，悄悄捅了捅身边的万茵，压低声音：“喂……我怎么觉得，香君姐姐她……好像不是在开玩笑呢？”
　　万秋清望着场中对峙的两人，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若有所思：“明天……怕是有一场好戏看了。”
　　月明珠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踏入了她们联手设下的局，而这个局，就等着她自投罗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