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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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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邺三十年。
这年发生过很多事,左相嫁女,太子娶妻。
当然,这些都跟聂旗无关。
他只记得这年的月亮特别的红,一起看月亮的人少了很多。
佞臣的爪牙变少了,就会继续招揽新的,这样一批一批补上来,才好方便佞臣继续巩固自己的势力。
恰巧,左相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聂旗。
他还记得那天,是个喜庆的日子,他接连见三户娶亲的人家从客栈门前过,可见,那天是个黄道吉日。
远在京城外小小的太平镇,镇如其名,十分太平,连偷鸡摸狗的事都极少。
聂旗靠在客栈二楼边的窗框上,听着对面茶楼里面的戏曲,觉得这样就此放下屠刀应该也挺好。
但这样的想法,直到文桐上场结束。
从聂旗这个角度,看不到文桐的容貌,只见中间屏障围起,周围满座寂然,无敢哗者,一出游园惊梦,她拟作多人声调,将故事演绎的华美,众人都沉浸在其中,直至抚尺一拍,众人才从方才声音所构建的故事中抽离出来,看客纷纷叫好。
聂旗觉得踏破铁鞋无觅处。
京中擅口技者甚多,却没一个人像文桐一样,拟声换调如此行云流水。
她是天生的黄鹂鸟。
况且,女人,从来都是最不出其意的剑,哪怕当时文桐才十三岁,尚称不上女人,但聂旗看着楼下围屏中的背影,就能想象出她多年以后的样子。
一路尾随,他跟着她回到她的家。
那是在郊外村上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小院子,三间房子,房子虽老旧,却十分干净。小院被篱笆围着,屋外种着几分地的菜,绿油油的一片,左边种着一颗桃树,树下几只鸡悠闲的散着步。
文桐进了小院,走进左侧的屋子。
床上躺着一位老人,在听到进门的动静就睁开了眼睛。老人名为蒋松,是文桐的师父,教她口技的师父。
文桐上前摸了摸蒋松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长吁了一口气,心放回了肚子。
她从一旁的茶壶倒了清水,一边递给蒋松一边说:“今日茶楼生意好,掌柜多给了我十文钱,加上今日挣的,给师父抓了两副药,还剩了三十文”她计算着筒罐里存的钱,接着说“师父,等过几日天时好了,我们去镇上吃李记的烧□□。”
她说这话时,眉眼弯起,眼底充满希冀,像是载满星辰,夺目而耀眼。
蒋松静静的听着,原本想说的话,看着文桐的笑脸都咽了下去。
“好,到时候再去扯两尺布,给你做身衣裳。”
文桐利落的说:“不用,这身衣服还能穿,我再攒点,就可以存够买人参的钱了,师父好好养身体。等养好了身体,我们就去师父的故乡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不定,回了故乡,师父就好了呢。”
蒋松也呵呵着笑:“要你这样说,生了病都不用找大夫了。”
“我没有胡说,张大夫都说,襄州的水土适合师父养病,等我再攒攒,我们就搬去襄州。”
“好,都听你的。”
“那我去做饭,师父晚上想吃什么,刚刚李婶还给我拿了一块豆腐……”
“都好都好。”
少女带着笑意去了厨房,聂旗闪身进了蒋松所在的屋子。
屋内正中放了一张缺了角的木桌,靠边放了一张床,蒋松盖着一床半旧的棉被,屋内采光并不好,只有残阳照进来的余光。摇曳在半空中,让人看不清聂旗的神情。
聂旗放了一百两银子在桌子上。
“那个小姑娘我带走。”
蒋松原本以为进来的是客,刚想喊文桐招呼,就听见聂旗的话,在六月的夏日镀人一身寒意。这样的小姑娘,被人买了能做什么呢?
他冷冷的开口:“做梦。”
聂旗拔开剑:“收了银子,你还能找个大夫,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日子,不收,也只是多送一条命。”
蒋松吐了一口唾沫:“呸。”
冷剑出鞘,照亮聂旗的眼睛,冰冷。
长剑在空中挽出剑花,刺碎蒋松砸来的棉被、茶盏。
在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前停住。
她眼神清澈、纯真,刚毅。
让人看了烧的慌。
聂旗意识到什么,转瞬将手里的茶向文桐泼过去,文桐没躲,那茶水稳稳的落在身后的香盛里。
香烟熄灭,梦蝶断。
“师兄赔我,这香贵着呢。”
“记你账上。”
文桐回头看了一眼香盛,湿淋淋的一片,却依旧能看出还未燃尽。
她勾起嘴角:“师兄心不定啊,还能被梦蝶迷住。”
聂旗周身散发冷意。
文桐笑意更甚。
“金枝带来的消息,雍王世子进城了。”
雍王世子萧钰昇,活着进城了。
“我算着也该到了。”聂旗瞥了一眼文桐,“你还是决定以赵家为开始?你可以有千种万种方法,没必要为了复仇暴露自己。”
“可那么多方法,我就只想用这一种。”
“太冒险了。”
“师兄是在担心我?师兄放心,我不会为了赵长风赔上自己,我惜命得很。”
聂旗叹了一口气,“别误了左相的事,我们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足够了。”
三个月,是他们这次任务的时限。
三个月内,完成,或者死。
大抵是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文桐渐渐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很多从前很多不在意的事情。
在十岁之前,她都是跟外祖一起生活,外祖教她学问道理,教她映染手艺,教她正直为人。
于是,她不在意父亲抛妻弃子,不在意同年龄的孩子恶言相辱。不在意族人欺压凌辱,这些她曾经都不在乎。
可是,回想这一生,这二十三年,竟毫无盼头。
于是,她百无聊赖的开始算账,一笔笔,一件件,都要算。
就从她的父亲赵长风开始算起。
“吧嗒——”
她取下耳坠,将那对明珠耳坠放在桌子上,转身走进屏风后的洗漱间,将方才那套衣裙脱下。目光看向了一旁的衣服。
云雁细锦衣,淡青色罗裙。
这套裙子在二十年前她的母亲穿过,她无缘得见,可赵长风见过。
母亲陪她的时间太短了,她那时太小,早已记不得她的模样。
片刻后,她从怀里拿出一个青瓷瓶子,一一抹在脸上,清水卸了妆,净了面。
再抬头时,她的眉眼已是另外一副面孔,与方才娇弱扶风的秦娘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这才是她本来的面貌,容色悠远,仿佛水墨画,人群中绝不会多注意到的面孔。
她掀了帘子走了出来,从黄杨木的书桌下的蓝白瓷瓶中拿出一副画,轻轻展开,挂在一旁。
画上是一位女子,清雅淡然,如兰优雅。
是文桐的母亲。
金枝飞了过来,叫唤了两声,像是在夸赞。
文桐回应道:“你也觉得好看啊,我也觉得很好看。”
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打开一个青花瓷瓶,里面装满妆粉。
这是妆粉,却又不是普通的妆粉,普通化妆用的妆粉溶于水,易花,但文桐的妆粉确是她易容的药粉,遇水不溶,遇汗不花。这些妆粉上脸会牢牢的贴在她的脸上,像是她本来的就该是这个样子。
待到最后拿起口脂轻轻涂在脸上时,她的容貌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抬眼瞧去,与方才那幅画有七分相似。
她回过头,问聂旗:“像吗?”
聂旗看了看她的容貌,又看了看书柜上那幅画,多年前,他透过屏风看着她的身影,想象着她以后应当会是这样的容貌,清雅如菊,气度风华。
美人,容貌其一,气度其一。
但,自她十三岁入相府,一日日变化,却越来越像另外一个人,他一直不解,直到他看到了赵长风。才明白,她的容貌是跟了谁。
性子随了母亲,容貌随了父亲。
聂旗开口道:“像。”
文桐右手拿着眉笔,托着脑袋:“也不知道,会不会吓到他呢。”
“嗯……”文桐仔细思考着,“若是被吓到,希望不要被吓狠了,不然多不好玩,我筹划了这么久,总是要赵家陪我好好玩。”
文桐看了一眼滴漏,距离卯时还有四个时辰。
一旁的食盒已是干干净净,画眉鸟已吃饱喝足,可以赶路了。
文桐拿起一只烛台,随手扔在食盒里,拿着另一只烛台走向书柜前,她盯着那幅画又看了片刻,将烛火放在画像下。
聂旗一把握住她的手:“这是你亡母唯一的画像,不带走吗?”
文桐轻飘飘的说:“带走又能如何?”文桐拉下聂旗阻拦的手,接着说:“她走了二十年了。有没有这幅画,都不重要了。”
她点燃卷轴。
没了聂旗的阻拦,火苗顺着就烧了起来,顺着画,慢慢蔓延到书、书架……
火光惊到了画眉鸟,金枝叫唤了两声就从窗户飞了出去。
文桐走到另一边的屏风后,看着床。
层层叠叠的帷幔后,躺着一个女孩,昏暗的灯光,看不清她的模样,却依旧能让人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子已经没了呼吸。
文桐不知她姓甚名谁,也不知她家在何处,乱葬岗里捡来的无主孤魂,连一副草席都没有,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文桐看着她的尸体淡淡道:损你遗体,过错在我,但好过你曝尸荒野,他日,还你一座坟茔。
她将顾浩嵘送的明珠耳坠放在床上的女尸上,拂倒床旁的琉璃灯。
琉璃灯倒在床上,顺着也烧了起来。
聂旗看着文桐:“如今你做起这些,倒是越来越顺手了。”
“都是师兄教的好。”
聂旗沉默不语。
“怎么,觉得我残忍?师兄倒是越来越心软了。”她看着在窗边的鹰隼,似是想起了什么,“师兄不记得了,当初拿剑刺我的时候,可是一点都没犹豫呢。”
聂旗听到此话,身体一僵,拿起桌上的剑,走了出去。
火苗越来越大,烟气呛人,文桐紧随其后,走出了这座被火包围的小楼。
门外,聂旗提着一盏不知什么时候拿出来的灯笼,递给她。
文桐没有接。
聂旗默默地收回手,不再看她。
她兴趣盎然的盯着聂旗:“怎么?师兄这幅表情,是后悔了昔日带我回相府吗?”
山风吹乱她的头发,她没管,挑起眉淡淡道:“晚了。”
聂旗静默不语,一切到底因他而起,他无法辩驳。
文桐走到聂旗的面前,从他手里拿过那盏纸糊灯笼,抬高。昏黄的烛光照在聂旗的脸旁,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我杀的第一个人,还是师兄亲自握着我的手,”她比划着动作,手指点在聂旗的心口上,“这样,一刀毙命呢。”
聂旗退后了一步。
虽然名义上文桐称她为师兄,但论起来,文桐也该唤他一声师父,毕竟,她的武功是他亲自教的。
如何杀人,如何一刀毙命,那是文桐上的第一节课。
不杀人,就要被杀。
这是一个杀手的宿命。
聂旗背对着小楼,身后是熊熊大火,不必靠近就能感受到灼热的气焰,但眼前的文桐仿佛带着更灼热的火,环绕在他的周围。
“师兄,我早就不是一个好人了。”
“轰隆——”
小楼已全部被烧完,倾覆在地,楼内所有物什都被这场大火带走,只留下“秦素素”的尸身。
文桐绽放笑意,将手中的灯笼扔在地上,大风将灯笼吹到小楼,葬身火海。
她看向聂旗:“走吧,明日好戏才正式开演呢。”
聂旗向林子中望了一眼,小黑向夜色中鸣叫了一声,先行离去。
金枝飞了过来,落在文桐的肩上,聂旗跟在文桐的身后,两个人,一只鸟,一步一步,从熊熊火光走向无边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