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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邪毒惊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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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扉轻启,院内积雪成冰,于石径两侧凝成怪石状冰棱,左边有一株梅树,枝干已成合抱之粗,树皮皲裂如龙鳞,高过内部冰层覆盖的屋檐。梅树枝头零星缀着数朵暗红寒梅,花瓣凝霜半绽,似在冷寂中挣扎着吐露仅存的颜色。树下的冰中封着历年来落下的梅花,层层叠叠,远远看去如一池碎血,又似岁月封存的相思子,在霜色凝固中低诉着不肯风化的情愫。院子除了这梅树与石径,再无他物,唯余一座青瓦屋顶的灰白石屋静静伫立。
“这院子倒是开阔舒朗。”谢御还是初次来到此院,环顾四周,带着好奇。
“当日置院之时,容白曾言:特为烬儿留此阔地,供其驰剑练诀、悟剑创招,此间天地,容其剑壑,承其心迹,勿扰其兴。”谢昭声音低缓,似在追忆往昔,未了又是憾然摇头,不再多言。
“目无余物,空庭积雪,气脉有滞。守贤呀,此院容白应已入住一甲子,未免太过……干净了。”苏晏叹息捋须,对弟子与众人点出不妥之处。
陆冷听闻苏晏所言,眉峰微动,他并非第一次来宁师叔的居所,每次前来皆见此院如初雪般空寂,本以为寻常,此刻经苏晏点破,才觉出异样来。一甲子岁月流转,这院子竟无半点更易……不,苏前辈有些过于武断了,并非全然无物更易,如那梅树,初来之时不过碗口粗细,如今若在花盛时已然亭亭如霞矣;如那梅树下的冰层,初时不过薄冰覆地,如今却已累积尺余,封存了岁岁年年的落红。冰层封下的又哪里只是落花,分明是一寸寸不肯融化的痴念情毒。
陆冷想到此处,心口忽似被什么刺了一下,不经意间看向了那位玄衣贵客,只见其立于院中,眼神落在梅树枝上的半绽残花上,眸光无悲无喜,让人发瘆。陆冷神色一凛,急忙移开视线。
华清碧已悄然行至那石径尽头,她已看顾了宁疏几日,今日这毒倒是颇为安静,前几日每日午时必发作一次,容白总要吐血方止,今日却迟迟未见动静。这安静得反常,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她不由有些心悸,推开石屋的门,道:“诸位,进吧。容白就在里边。”
几人也知院中闲谈不得久,毕竟有人昏于榻上,命悬一线。遂依次鱼贯而入,踏入门屋内寒气更甚,红陶砖地面是这厅堂中的唯一的暖色,然冷意仍似从砖缝里渗出,缠足而上。堂中有一张软榻,其上之人身覆玉青色锦被,面容苍白如纸,眉心聚着一道形如曼陀罗的暗青裂纹如不祥符文,每一次呼吸都随之轻轻搏动,似有黑气在皮下游走。榻边矮几上搁着一只药碗,显然几天来药未曾断,却也未见起色。
“怎的不在内室,在这厅堂?”苏晏眉头紧锁,步至软榻前木矮墩上,指尖触其腕间,一边探脉一边问道。
“那日容白中毒于梅树之下,被杂役弟子发现时已无神志,清碧又是女眷不便搬入内室,便暂安置于此厅软榻上,此后毒势反复,又一直未醒,只得在此安置,未曾挪动。”谢昭低声解释,目光未离宁疏面容。
苏晏凝神诊脉,良久不语。众人神色俱凝,无一人敢出声。
谢御不动声色地上前靠近软榻,其乃苏晏之亲传弟子。老师诊脉之时,他自有立于一旁默记脉象走势之责,并且时刻留意苏晏之所需,将其所需之物递上之职。因而他上前自是无人置喙。而华清碧与华璋两人皆为医修,难得有前辈高人诊脉,自是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苏晏指下细微变化。毕竟,此景并非日日常见,于医修而言乃是难得的参悟机会。谢昭则因心系师弟宁疏安危,目光时而落在苏晏脸上,时而瞥向宁疏眉心那道青纹,心中焦灼难安,其神色变幻不定,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他们似是都忘了此间还有另外三人。
林煜看着围于榻边的一群熙熙攘攘,不由有些气苦,为自家阁主不值。但这便是宗门之流,平日高坐云台,视众生如草芥,明明是他们请自家阁主前来救人,此刻却只将那苏晏奉若神明、视为圭臬,反倒将他这寒工阁视作无物,连上前探视一眼的邀请也无。他不由去寻自家阁主,只见墨色袍角静垂着,立于入堂之门处,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的神情,仿佛一尊没有温度的冰塑,但又与这寒意有些同生共息之意。他背后是屋外的天光,灰白而冽冷,将他墨色的轮廓勾勒得如同散发着孤绝的寒光。
子诟只是静静站着,不上前,也不后退,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前方软榻边那人气极高的地方,而是落在门与软榻之间的地面,那里有一道未洗净的褐色余渍,长长的,似是血迹被拖曳而过的痕迹,无声诉说着那日仓皇。虽说这颜色与地砖相近,但仍叫人能想像当日之惨烈,触目惊心。子诟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又松开了,有什么从腕上滑落至手中。
林煜见阁主始终静立如渊,不由攥紧了袖中掌心,喉头微动,但在他就要忍不住出声对主家表达不满时,却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按在肩头。他不由看向自家阁主,却见那人微微摇头,将另一只手抬起,伸出食指抵于唇前,示意他噤声。林煜心头一震,只得强压下胸中愤懑,垂首退后半步。他注意到阁主的七珠手串正绕在其抬起的手掌上,此时贴于掌心的是三枚色科各不相同的珠子,一枚惨白的骨珠、一枚翠色欲滴的玉石圆珠和一枚暗褐红色脂珠。林煜曾听器阁长老提过,那枚骨珠并非兽骨,怨气冲天;也曾听那御阁长老说过,那枚暗褐红色的脂珠乃人血所炼,邪气凛冽。但林煜却从未听闻那翠色玉石圆珠的来历,但此刻三珠贴合掌心,似是极为用力,珠体几乎要嵌入血肉之中,指腹泛出青白。不似平日里珍视的摩挲,倒似以自戕惩戒而得的血肉镇压某种将欲破体而出的凶物。
林煜屏息凝神,不敢妄动。
子诟依旧垂眸望着那道血痕,仿佛凝视着岁月的裂隙,从中窥见了某些旧去的残影。血痕尽头是床脚齐整摆放着的一双旧靴,皮革的光面早已有些干裂剥落,边缘沁着暗色,鞋尖还沾着干涸的褐色血泥。那是一双牛皮鞣制的皮靴,剑修与一些习惯在江湖行走的武人常穿的款式,但此靴形制更古,似是六十年前的老物,靴靿上隐约可见褪色的暗金纹路。靴靿内侧绣着极细的符文,若非目力极佳难以察觉,子诟凝视良久,似是能以目视感受那靴子的暖意。
就在此时,陆冷似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回头看向身后。他目光被子诟的身影所捕捉,瞳孔骤然收缩,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颤。
竟然将他忘了……
但此时陆冷也不敢出声,唯恐惊扰了苏晏的探脉,只能僵立原地,指尖悄然掐入掌心。他见子诟竟似是被什么牵引了魂魄般凝滞的目光,于是顺着子诟的视线望去,目光在看清了那视线尽头的旧靴时,呼吸猛地一窒。闷于胸腔中的凉气被血肉暖成体温,竟让他恍惚听见了六十年前的残音——
“师兄,你在买什么?”
“师父的靴子旧了,我给他买双新的。”
“师叔可真是有福,你总记挂着他。每年给他添新靴,从不停歇。”
“师父是剑修,又是常在江湖奔走的人,一双好靴护足护脉,关乎性命。我总要多记得些。这双靴子式样颇时兴,想必穿出去定然无人会小瞧了去。”
“那是自然,有你这名满天下的宁残锋为他挑靴,何人敢有半分轻慢。”
“贫嘴,我回头还得在这靴靿内侧绣上护脉温足的符文,可要耗费些心神。你这两日不要来找我,莫扰我凝神静气。”
“啧啧,为了师叔,你也是十八般技艺都使出来了,当真情深义重。连我师母都不曾对我师父如此上心,你这般情意,怕是世间少有了。”
“讨打……”
……
屏息毕竟不能长久,当本能将气息重新纳入胸腔时,陆冷喉头一动,将涌至唇边的惊喘生生咽下。那双旧靴……竟没换过?!竟六十年未曾换过?!
陆冷不知这负责采买的弟子怎么办事的?竟让归藏峰主穿了六十年的旧靴?冷汗顺着脊背滑落,浸湿了内衫。他竟也一直没察觉,师叔脚上那双靴竟穿了六十年!
陆冷只觉得不知该如何交代,一时间心中惶然。不敢去看子诟,更不敢去想子诟凝视旧靴时眼中翻涌着的究竟是什么。
——许是在嘲笑三止宗这般粗疏门人,竟让归藏峰主寒暑六十年如一日,竟连一双新靴都无人奉上。
一声沉长的叹息打断了陆冷的窘迫,那叹息来自苏晏,他缓缓收回探脉的手,谢御立即递上了一方素绢。苏晏神色凝重,将素绢擦过指尖,原是指尖竟因与宁疏皮肤接触而染上了一层幽青,那是毒素霸道,竟连接触指尖的苏晏亦被侵蚀的明证。但苏晏用过素绡后,神色未变,指尖幽青之色迅速退去,仿佛被素绢尽数吸纳。他眉头紧锁,沉声道:“此毒阴寒蚀脉,清碧,可有近日脉案?速取来,老夫需详察脉象演变。”
华清碧应声即动,袖中滑出一卷青纹玉简,指尖凝力启封,刹那寒光流转,显露出近日脉案。苏晏看着玉简上出现的医者记录,眉头愈锁愈紧,结合着脉象演变,沉声道:“三日来脉息渐沉,这毒已侵入奇经八脉,若非容白修为深厚,恐早已毒发身亡。此毒阴狠,专蚀真元根基,已侵入紫府,无法速解。容白真元日损,此毒已至灵台,与容白心魔相互勾连,若强行驱毒,恐引动心魔反噬,届时神魂俱溃,怕是有入魔之危。”
“前辈所言极是,若要保其不入魔,唯有徐徐图之,以温养化毒,然徐徐图之则需耗时日久,容白之修为未来恐难复昔日巅峰,甚至修为尽失亦未可知。”华璋也是有所思虑,他方才探脉并未深入,但也知此毒凶险难测。
“就无其它之法?”华清碧有些为难。
“若能保其性命,已属万幸。”华璋摇摇头,神色黯然。
谢昭与华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隐痛。谢昭缓缓闭目,片刻后睁开,目光如渊:“性命为最重,余者皆可舍。”
“可舍?”苏晏冷笑,“就怕这舍也难救性命!”看向谢昭与华璋时目光陡然凌厉,“还未厘清,你等便要舍了容白的根基?他三百年修为,你三止宗若失容白,便有如失擎天之柱!宁疏当年一剑镇九渊,九渊邪祟不敢出,如今他若倒下,怕是九渊余孽将趁虚而入,修界动荡,群邪并起。”
苏晏声落,堂中一片死寂。
谢昭垂首不语,华璋亦默然,二人竟忘了此等旧事。宁疏之悬秋封号,便是因镇九渊邪祟而得,其剑光所指,鬼魅辟易。
正当此间几人皆束手无策之际,异变突生——
只见宁疏突然抽搐不止,口中发出凄鸣:“烬儿!别……”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宁疏开始抽搐的刹那,子诟猛然动了,一步踏碎虚空,瞬息至宁疏身侧,将其余人尽数隔于屏障之外。他掌心虚悬于宁疏天灵,闭目沉凝,片刻后骤然睁眼,周身浮现出许多古老符文,符文有如苍白的火焰组成,一簇簇在宁疏上方无声飘浮,符文流转间,如星河倒悬。只听子诟低喝:“归一!”
符文骤然收缩,化作一道晦涩印记没入宁疏眉心。
子诟正好听到了宁疏的凄鸣,他的手猛然一颤,似是要去碰触宁疏的面庞,却在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凝滞,冷声启唇:“封!”
只见子诟指尖悬停于宁疏眉心三寸,掌心符文逆向流转,一道青白泛着幽光的符文缓缓没入宁疏的眉心,宁疏浑身剧震,气息骤然平和。子诟收手后退,屏障消散,众人方才看清宁疏面容已恢复如常,唯额间一道淡痕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