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席绽寒工》黑色风信子

11、归藏雪径

　　子诟被苏晏拽着出了殿门，但未行几步，便被苏晏忽地松开手。全因苏晏顿足回首，盯着谢昭赶上的身影，催着：“快些！莫磨蹭！到前头带路去，莫要让老夫回头寻你！”

　　“是，是，是。”谢昭连声应诺，抢快几步，到队伍前头去了。

　　苏晏冷哼一声，见华清碧与沈若二女紧跟着谢昭，便又道：“这小姑娘就不必跟着掺和了，你非医者，不如留于此处静候，自去做你的功课。”

　　华清碧自是知道苏晏乃是好意，毕竟宁疏所中之毒极尽阴邪，非寻常医理可解，说不得得用些凶险手段，稍有不慎便会伤及旁人；加之沈若始终与宁疏有男女之别，沈若并不习医，也未曾出阁，不便随行亦在情理之中。华清碧便点头示意沈若留下，并安抚道：“若儿，出关这两日还未见阿慈吧，那孩子可想你了，你们小姐妹自去说说体己话吧。”

　　华清碧口中的阿慈，是她与谢昭的次女，与沈若自是从小一同长大，情同姐妹。

　　沈若闻言微怔，欲言又止，终是应诺之后敛袖退至殿阶旁，目送这一行人影在微雨中走向白雪皑皑的归藏峰。子诟似是觉得这姑娘应当回句什么，不由在前行的队中微微回眸，见她独立殿前回廊之下，却并未言语，目光便收了回来，袖袍下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而沈若在人影在视线里消失之后，来到廊边，向那归藏峰的半山腰处那张覆着厚雪的玉席望去，心中不由放下了几分担心，自此次出关后的提心吊胆，她如今不知为何放下了几分。有那名满天下的松苓老人和江湖人人称手段莫测的寒工阁阁主，想来是师叔定然有救了，残锋师兄在天有灵，也会护佑师叔渡过此劫的。

　　沈若从不认为残锋师兄还在这世间，不是她轻信他人所言，而是她了解的残锋师兄，向来重诺守信，若尚在人世，必不会失联至今。她方才听那松苓老人对残锋师兄的癔测，说实话，只觉得荒谬可笑。残锋师兄若真如他所言尚在人间，怎会因胡荆之事而抛下师门与师叔独自逃遁？怎会忍心让师叔一人承受相思之苦与寻他之痛？残锋师兄若在，必已现身护师叔周全。

　　“是有些日子未见阿慈了，再过几日就是师兄祭辰了，枉我提前结束闭关，本想去那鬼工两仪渊多陪陪他，谁知逢此变故。明日应能出山祭奠师兄，今日便去与阿慈顽罢。唉，阿慈一向对奇闻志怪最是着迷，等会儿定要给她说说那寒工阁主之事，她定然听得眼睛发亮，缠着我问个不停。不过……不过那寒工阁主的面具，倒真是严实，连半寸肌肤都未露出，也不知面具下的情态是否如面上那般平静，当真像是将七情六欲俱付寒潭，一丝波澜也无……”沈若一边自语一边向谢慈的小院走去。

　　沈若转过大殿，行过几道月门，踏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身影渐渐被山中升起的薄雾笼罩。而她方才目送的队伍，此时已行至那连接两峰的栈桥。

　　话说谢昭领着众人来到坐忘峰与归藏峰之间的山道。此处以一座栈桥将两峰相连，另有一条铁索在廊桥外横贯深谷，铁索乃是以备不时之需，平日极少启用。众人在进入栈桥时，候在桥头的灰袍弟子已手持数件大氅迎上，恭敬递予众人。谢昭颔首接过，便一边将大氅披在华清碧肩上，一边轻对子诟、林煜两位第一次来此的客人解释道：“我那师弟容白乃冰灵根之体，从他修至太初境起，这归藏峰上下便终年霜雪不化，寒气浸骨，诸位上山还是需多加添衣，以免寒气入体。这大氅内衬以玄火兔绒织就，能御寒气。二位请勿推辞，莫要在这归藏峰上受了风寒。”

　　子诟接过玄兔绒大氅，倒也并未推辞，将大氅披在身上，整整衣袍。林煜见状也接过，披上后只觉一股暖意自脊背蔓延，知这大氅不只是寻常玄火兔绒那般简单，必是有阵法加持其中，便是赞道：“好生精巧的阵法构造，竟暖而不躁，确是御寒之妙器。”

　　“林前辈，此巧思乃是当年我那师侄残锋之拙作，概因他见容白于归藏峰会客时，常有客人因寒气侵体而面色青白，甚者咳嗽不止，心中自觉非待客之道，便备下了这批大氅，以玄火兔绒为里，外覆雪蚕丝，再由他亲手刻录温阳聚灵阵。那孩子心思细腻，总想着如何让来访者舒适自在。”谢昭言及此处，目光微凝，看向远处飘渺的雪雾。

　　若那孩子今日仍在，定已在此迎候贵客，礼数周全，侃侃言笑间便将人照应得妥帖至极。他总那样，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人放在心上。只可惜……

　　“师尊，此处山风凛冽，不便久留，师叔还在等着，我们进去罢。”见谢昭神色不属，陆冷不由轻声提醒，他已见那寒工阁主的一只脚正轻轻磨着地面，显然是有些耐不住这山风。

　　谢昭回神微微颔首，将心绪收回，步履沉稳地踏上栈桥。华清碧则走在谢昭身侧，华璋、苏晏、子诟三人紧随其后，林煜则落子诟半步，而陆冷与谢御两个辈分最小的则缀在队伍最后，默然前行。

　　栈桥过后就是归藏峰蜿蜒向上的石阶，石阶贴着山壁开凿，覆着厚霜，子诟走在里侧，沉默地踏稳每一步，偶有霜粒在不知谁的靴底碎裂发出细微的声响。

　　陆冷与谢御从小就不太喜欢归藏峰的这段小径，实在是寒滑难行，稍有不慎便会摔一跤。为此常被残锋师兄讥作“阶上霜珠”，毕竟一摔便起不来，直接滚落几阶，满身是霜，活像那染霜的珠子。而残锋师兄总是一边伸手将他们拎起，一边为他们拍去身上霜雪，无奈地笑着摇头：“你二人啊，果然不适合走这归藏峰的路。以后少来打扰我与师尊最好。”

　　那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可抬眼处唯有风雪漫天，以及前方的黑色大氅边缘在阶上扫着。陆冷继续与脚下覆霜的石阶较劲，运动内力包裹双足，稳住身形，认真地一步步向上攀去。

　　“阁主，错了，这边。”在一处平台处，林煜本来正欲随着谢昭与众人转向左侧石阶，却眼见子诟仍直行，不由出声提醒。

　　子诟脚步一顿，看了看前方石阶似是迟疑片刻，随即转回左侧石阶，沉默跟上。众人继续前行，地上的霜痕变得更厚，一行人脚印陷入其中，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过往的霜花里。

　　行过一段较平的山道后，前方忽现一株孤松，枝干上覆满冰壳。松下亦是积雪一地，似是许多年未扫。

　　“霜微，这边。”华璋眼见子诟欲绕过孤松而行，立即轻唤一声。子诟闻声止步，侧首望向那孤松，眸光微动，似是有些恍惚与疑惑。

　　“呵呵，你们瞧，这霜微，定是不习惯走这严霜厉雪的山路了，这一瞧见平途便想走。”苏晏轻笑着调侃，令几人也跟着轻笑起来。

　　子诟却未应声，只是静静望着那孤松，眸色渐深，仿佛透过冰壳与积雪，看见了过往某段被掩埋的旧影。他轻拢了一下衣袖与大氅，双手于大氅之下交叠，指尖微微发颤，突地触到了袖中腕下那条七珠手串，便缩了下手指。默默然随众人继续前行，脚下的石阶愈发陡峭，石阶两侧的积雪也愈发厚重，不知这石阶将引向何处？

　　陆冷在队伍末尾默然前行，目光却始终落在前方子诟的背影上。望着那黑色的大氅如同山下大集时戏台上的幕布般，陆冷不由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他当然知道那两处岔道平缓，概因那两条路曾是归藏峰人气最旺的所在，算是归藏峰的两个主子常年通行的要道。

　　上山之后的第一处平台分道，乃是通往三止宗剑阁与归藏峰的弟子居所，归藏峰弟子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宁烬一人入住过，而那胡荆因抵不住这峰上严寒，从不住归藏峰，倒是在坐忘峰的外门弟子居所有一独门小院。因而常年有三止宗外门弟子见其待遇不同，便心有艳羡，私下说其是归藏峰亲传弟子。内门中也因此传言渐起，陆冷对此常约束内门弟子，沈若更是常讽说胡荆若真是归藏峰亲传，怎地连山都住不得？

　　而孤松之旁的岔路，则直通归藏峰会客殿，会客殿曾是先代接见外宾之所，殿前青石铺地，霜雪难侵。其后便是归藏峰藏书阁与演武场，再行便是一处梅林，梅林旁是一处幽静小院，那是宁疏师叔的旧居所，如今早已荒废了六十年。

　　“唰——咚——咚咚……”异响打断了陆冷的思绪，他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向声源处，只见子诟不知因何将一脚踢向路旁积雪而成的冰凌，冰凌应声断裂，断裂的冰凌坠入深谷，发出空灵回响。

　　“哟，这路如此宽，怎么还同冰凌较上劲了？”苏晏转头调侃子诟，眉梢一挑，眼中带着几分戏谑。

　　“这雪路太滑，没留意脚下一滑便踏上了冰凌，倒叫各位见笑了。”子诟低声回应，语气温淡，却掩不住一丝恍惚。他说话时，呼吸凝成白雾，指尖再度触到袖中那串七珠，竟是主动发问：“不知这悬秋剑尊所处何地？我等还要行多久方能抵达？”子诟语气有些意乱，似是被这山间寒气与脚下雪路扰得心神不宁。

　　陆冷听得此问，目光微动，却未开口。只听前方引路的谢昭带着歉意介绍道：“这雪路是有些难行，诸位还需再登数十阶，方能抵达容白常居之所。”

　　“咦？”后方，行于陆冷身侧的谢御却发出疑惑之声，小声对陆冷问，“陆师兄，是我记错了不成？宁师叔不是一向住在藏书阁后的梅林小院？是我近年不常归家，记混了不成？”

　　陆冷侧目看向谢御，眉峰微敛，声音却似是故意加大了几分，对前方的谢昭喊话：“师父，我记得，宁师叔在六十年前搬过一次居所，您竟没有告诉谢御师弟吗？万一以后有外人向谢御师弟问起，岂不显得咱们三止宗连自己人都瞒着？”

　　前方谢昭脚步微顿，回身对陆冷轻骂道：“你这臭小子，尽说些没轻重的话。阿御在苏晏先生那里学艺多年，这点旧事不知也正常，再说，谁会向他问起这些私事？你倒有心替外人操这份闲情。你宁师叔当年迁居之事本就隐秘，概因想给他家烬儿一个惊喜，怎料那孩子却再未能归来。这事便成了陈年旧痛，不提也罢。”

　　谢昭说完，神色微黯，转身继续前行。倒是华清碧似是觉得这路上有些沉闷，笑着打趣道：“当年我便因这事数落过你父亲，说他若是有你宁师叔对烬儿那一半心思，我便知足了。大概因此，他才不愿多提。不过话说回来，当年你宁师叔可是备好了婚仪，连聘彩二礼都已备齐，契书都已亲手写就，只待烬儿求丹归来便可成契。我与沈芜私下喝茶时还笑话他说这聘礼与彩礼同备倒是天下奇闻，然那些东西竟最终都被封存于梅林地室与宁烬的弟子居所之中，未曾现世。那契书以青玉为简，朱砂作字，至今仍藏于地室紫檀木匣中，未染尘，也未交付。”

　　前语是打趣，后一句却是憾惋。

　　众人闻言皆默，唯余山道上的脚步声。

　　“我们到了。”谢昭话音落下，众人抬眼，眼前豁然开阔，一座院落的门出现在前方。
　　子诟只觉眼前有些模糊，许是被山风卷起的霜雪迷了眼，他抬手轻拭，再看时，那院门之上的匾额忽地映入眼帘——

　　“容烬藏归”！

　　四字笔力遒劲，用的是古篆，苍劲如刀斧刻于其上。

　　子诟心头一震，脚下一滑险些跌倒，幸被苏晏与林煜扶住。

　　“哎呀，霜微果然不常行雪路，平地之处最是易滑，你可得站稳了。说来你这表字里含‘霜’字，倒与这霜雪无甚缘分，反似相克。”苏晏扶稳子诟，语气温和地又带着调笑。心中暗觉这小友子诟平日看似无所不能，这回倒是显了些许狼狈，倒是有趣。

　　“谢苏前辈与林堂主一臂之助，免我出了丑，实乃幸甚。”子诟稳住身形，耳后微红，低声道谢，目光却不再看那匾额。

　　“这宁容白，倒是好生心大，竟想将殊芒君那般大才藏于这一方寸小院之中。真是……令人叹服其魄力。”苏晏见子诟站稳，便看向那匾额，待看其上所书不由无奈又是怜此后辈所遭之情劫。

　　谢昭对这前辈所言不置可否，只轻轻推开户扉，对众人道：“诸位，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