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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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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挖开吧,捡起深埋在坟茔中的情感。”
我没能行进多远。
因为一块漆黑的石碑紧紧封住了这条路。
我左右看看,发现左边是高阔的海水,右边也是,只有眼前耸着一块石碑。
我于是向后看,后方竟也是密不透风的幽蓝水幕。叹尽一口长气,我俯身捡起一只尖利的海螺壳。
海螺壳说:“没错,没错。”我于是用这尖锐的利器刺向石碑底部的砂砾。
一下又一下,凿出了深坑。
“你这一生,到底要埋葬多少东西?”
我听到了一声质问。好奇怪。我四处看,并没能找到声音的来源。黑石碑隐隐泛出粉红的光,我不以为意。
“就连我,你也要埋葬掉吗?”
这声音忧伤得使我想要落泪,我不得不放下海螺壳,扯袖抹了把眼睛。我看到黑石碑透出悲伤的蓝色,像封住我三面道路的海水。
我不知道要不要回答这句话,只好沉默。
但我又忽然听到“啪嗒”一声。我低头去看,满心疑惑——眼泪,为什么是蓝色的?
声音没再响起,我也没再感伤。捡起海螺壳,继续凿戳砂砾。石碑埋得太深了,我感觉到深重的疲惫。
为什么非要挖开?累极的我唯一升腾起的念头,是放弃。
怎样都好……不要疲惫……
但海潮却翻涌起来。
激荡碰撞的浪花溅起水滴,砸在我头上。我于是清醒了,是我选择了这条没有退路的海道。
挖吧,挖吧,也许只剩一点点了。
我麻木地凿。
石碑终于轰然倒塌,掀震起一片弥漫飞扬的尘土。我下意识闭上眼,屏住呼吸,攥紧了海螺壳。
再睁眼,一切都变了样。
眼前出现一只上下晃动的手掌。我转了转眼球,发现眼睛干涩得像生了锈的轮轴。我只好不断地眨眼,使眼睛慢慢湿润起来。
“你还好吗?老板?”
一道声音响起,我终于看清了这只手掌。
手指直而长,掌心红润,掌纹清晰,与我苍白的手大不相同。
手掌被收回,我的视线一瞬开阔起来。周遭明亮地仿佛添加了日光滤镜——这是我最爱做的事情,我从不想我拍出的照片会是灰扑扑的。
“老板——?”带着疑惑的男声又响起,我恍过神来,于是抬头,终于找到了声音源。
像是找到了一个锚点。
我看到眼前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白T恤运动裤,个子很高,此刻微微俯身,担忧地望着我。
我相信我还不知道现在正发生着什么。
但我感觉到自己开始动作起来——面上挂了笑,朝人点点头,公式化地说:“你好,需要点什么?”
语调轻松又有活力,与我记忆中的自己全然不像。但我十分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我开的一家小甜品店,正在日常营业中。
年轻男人于是也轻松地笑起来,他说:“没事就好,你发呆了好久,我差点以为今天不营业了……哦哦我要两个牛角包,分开装可以吗?”
我只笑着回答:“营业的。”然后利落地将分装好的牛角包递出去,“欢迎下次光临,再见!”
“谢谢老板,再见!”我收到了一句回复。
然后我仍旧像旁观者一样生活。年轻男人的参与实在太多,因为自那以后,我时常见他。
牛角包,甜甜圈,水果慕斯,芒果千层,奶油塔,生日蛋糕。
在终于将店里的新品也尝了个遍后,我看到他扭捏地站在店门口没有走。
“还有什么事吗?”我问。
他腼腆地开口了:“老板,你下班了,可以……请你和我一起看个电影吗?”
他的羞涩中带着十分的真诚,这种情态向来能打动我。
但我拒绝了。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毫不留情。
“不可以哦,谢谢你的邀请。”我听到自己语气如常,像招待每一位客人一般,十足疏离。我的小店开在一所大学附近,这些可爱的大学生,让我很有耐心地加上了语气助词,以示友好。
但一切都后续却并不如同我拒绝的那般干脆陌路。
反倒发展得诡异起来,很不像我。我想。
我看到我们一起去吃了晚饭,一起约好了第二天的早饭,又不约而同地重合了午饭。我们见面、散步、玩乐,我们欢笑、放松、坦诚。最后,我们的生活彻底交叉了。
直线与直线交叠出层层段段的路口,但曲线与曲线只能缠绕出一团又一团理不清的死结。
我太害怕去解结了。我想,那太令人疲惫了。
怎样都好……不要疲惫……
我看到自己日渐灰败的面孔,与之前相比,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让所有喜怒哀乐都显得沉闷,有气无力地吞吐着压抑的情绪。
有时候天蓝蓝的,如水洗过,我望着天空,莫名想到大海。要去吗?要去看看海吗?可海离我那么远,我这样疲惫的身躯,背不起一丁点儿行囊。
我已经看过海了。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
明明我正从海里走来。
……
海……里?
我看到我迅速地被抽干了生机,整日无所事事地躺着。小店雇了人经营,我给自己放了长假。
空气像稠重的深海水,我被压在深海底。
联系不上我,死结的另一头似乎焦急起来。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条消息。也许是不小心翻身碰到了,我听到他的声音从手机传来。
“你在哪?!不要玩消失!地点告诉我……我马上去找你!”
话好多。
我听见自己吐出两个字:“海边。”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他还是找到了我。
“……有矛盾是正常的!吵架也是正常的!你不要总是这样,总是逃避逃避逃避!我很担心你,这次一声不吭就跑到海边,下次呢!?是不是就要跑到海里了!你能不能成熟点!”
“算我求你了好吗!我想听听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想要我做什么,我真的受不了你这样沉默着什么也不说,你一点表情也没有,你到底在不在乎我!?”
“……”
我被他摇晃得头昏。胳膊被攥得很紧,好痛,痛得我没心思听他在讲什么。张张口,眼泪却比话语先一步落下来。
“放开我吧。”
我终于能开口了。我哀求着。
落地窗外是宽广的海面,我的心像不间断击打礁石的海浪,可语调却平坦得像荒原。
于是我被放开了。
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迟缓,像关节生锈老旧的机器人。
我看到他嘴唇哆嗦着,半天也没吐出一句话。
我好心地递出话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安静极了。
在这安静中我好像听到了清脆的破碎声。我看向玻璃窗,玻璃窗还好好的,边缘处将日光折出七彩的射线。
他说:“就连我,你也要一并埋葬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