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海碑林》瓦树

4、第四章

　　3、

　　“继续走吧，成长要求你抽丝剥茧。”

　　我果然又回到了贝壳路。

　　此刻我脚下是碎石堆积成的石碑残骸，混乱错杂，与尸体遍布的贝壳路如出一辙。

　　离开这段路实在没那么简单，每一块石头都使我都脚步跌撞踉跄。为了保持平衡，我试探着张开双臂。这条路空寂漫长，我不用担心会有意料之外的人撞上我。

　　我已经看到了下一块石碑。脚下蓦然踏空，我顺着惯性朝前小跑了两步。站定后回头，发觉身后如同一片惨绝的残垣废墟。痛苦强拉硬扯地攀缘上我的身体、掐住我的心脏，血管似乎都被粘连起来，沸腾的血液渐渐变得冰凉。

　　我突然跑起来。

　　耳边出现呼啸风声，我像是在加热自己的血液，一步一步，抬腿的动作愈来愈顺畅。

　　我感受到呼吸，感受到心脏的跳动，感受到肌肉，感受到关节，感受到生锈的喉间像被捅入老旧的刀片。

　　我感受到了自己。

　　很奇妙的感受。

　　距离下一块石碑已经很近了，我沉浸在奔跑中，一头撞了上去。

　　是呀，撞了上去，就这样不管不顾的才好呢。

　　可事实却虚幻得让人如同置身梦境。石碑并没有实体，我从一片光幕中穿透过去，跑啊跑啊。

　　周边已经变换了风景，可我感受到自己的脚步一刻不停，像是被什么在身后追赶。

　　“你长本事了！啊？还敢跑！你给我站住——”

　　身后人的声音越来越远，隐约又有破口大骂的声音传来，“……你晚上别给我回家！回来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声音越来越远，我把一切嘈杂都甩在了身后。直到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我急促的气喘声。

　　我慢慢停下了。脚下的路不是贝壳路，可却比贝壳路更加锋利。石子，树叶，被遗弃的垃圾，都是比贝类尸体更尖锐的存在。疼痛会使脚步变缓，以至于再也无法前进。

　　于是我看清了自己停住的地方。

　　一家孤儿院的大门口。

　　有些人是不畏惧“深渊”的，对于他们来说，堕入“深渊”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将来的每一步都是在往上走。但有些人尤其恐惧“深渊”，因为他们害怕这片“深渊”的底部遥不可及，害怕从这座深渊出来后，又会堕入另一轮深渊。

　　我意识到此刻的我竟觉得孤儿院是一种“向上走”的救赎，这令我十分恐慌。我伸出了手，但无法阻拦。因为我是亲历者，我是旁观者。我明白这里的一切我都无法更改。

　　于是我伸出的双手也变成了另一种渴望，一位门卫大爷发现了我。他呼叫来一个面容慈祥的中年阿姨，我看到自己被她抱起来。

　　她说：“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然后我被送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我才知道这样成为孤儿身份的戏码并不如电视上轻松。

　　所有人都无法问出我的家长姓名、电话、地址，我像一个沉默的小哑巴，只有眼神会随着大门的开合转动。

　　逃离是不容易的。全世界都在帮一个不懂事的乱跑小孩滚回家。我也在一个热心市民的帮助下被送了回去。

　　“这是你家女娃子，怎么跑人家孤儿院门口了哟，要不是人家警察同志负责任，这娃指不定要被丢哪去了哟，真是，小娃娃不懂事，大人也不知道看着点……”

　　门开着，他们道谢、赔笑、后怕。

　　门关上，他们愤怒、凶恶、脚踢拳打。

　　“还敢自己跑到孤儿院？咒你爹娘呢是吧！小东西老娘今天非打断你的腿！”

　　“早说了闺女是个赔钱的，让你卖给那家，你不听，现在好了，给老子名声都搞坏！女人家的多事儿精！”

　　“干脆打断了腿！”

　　“……”

　　也许腿真的断了，我再也跑不出那扇门。

　　外面的世界是屠宰园的另一片空间，充斥着刽子手和他的同伙。这也使我无法推开那扇门。

　　但门内的人亲手把我推了出去。

　　我见到了他们难得的笑脸，很亲昵似的对我说，“以后你就是别人家的娃了，可不能跟在咱家的时候一样不听话了昂。”

　　他们在数钱。

　　哪来的钱？

　　终日混沌的我终于在这片刻清醒过来。有海螺壳在我耳边响奏着海浪声似的，我追随着这道缥缈的呼喊，闯进黑夜，踏着冰冷的月光离开了那扇门所隔绝出的世界。

　　去海边吧，去海上吧，去海里吧——

　　我终于离开了那个屠宰场，离得越来越远。

　　然后，我又一次开始奔跑。

　　只是这场奔跑的尽头太近了，我不防备，一头撞上前路横亘的那块巨大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