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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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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睡下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可是他又饿了,外面的天黑了又亮,好像过了很久。
“娘——我饿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东厢房里去,轻轻推了一下卧在床上的妇人。
她大概是睡得很沉,没有丝毫反应。
家里的仆人去乡下收租了,偌大的宅子里空荡荡的,走在风火巷里,只听得见竹叶沙沙的摩擦声。
一种诡异的冰冷包裹着他,让他喘不过气。空气里满是杏子腐烂后散发的甜腻腥臭。
恐怖,如影随形。
“季桂。”
“季逢时。”
“我儿……”
无数只鬼手从身后那狭长的小巷深处伸出来,按住他的肩膀,逼他转过身来——
正对着的,是母亲那张已经发青浮肿的脸,嘴角的污血还没有擦干净。
“当年你和父亲把我一个人丢在世上,为什么现在还要缠着我!”他终于忍不住了,拼命挣开桎梏,“好死不如赖活,我就算低人一等又怎么样,我好歹还能活着,就是万幸了啊!”
“你再好好看看我是谁?桂官!?”
睁开眼,已经变了场景,师父拿着竹棍站在他面前。
“看见老爷们该干什么?”
“奉奉……奉茶,劝酒……”他哆哆嗦嗦的把手捧在面前,因为肿得厉害,已经没办法握成拳了。
“错。”又是一记闷棍。“重新说。”
他吓得闭上了眼,棍子却没有落在手上。
“暗想小生萤窗雪案,刮垢磨光,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得遂大志也呵!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
他愣愣的站在台上,扮张生的相公已经唱毕了,一抹脸儿,袖子下面竟是贺悲风的面孔。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季逢时有些不可置信。
“你在说什么胡话,快接着唱啊。”旁边扮红娘的小旦暗暗地掐了他一把。
他惊得一身冷汗,恍惚间推倒了烛架,跌进深渊,好不容易伸手抓住些什么,抬眼却看见小厮墨风关切地拉着他的手。
“你怎么了?什么不要缠着你?什么奉茶?”
这是梦吗?他真的醒了吗?
季逢时坐在床上缓了半个时辰,才恍恍惚惚从那场梦魇里逃出来。
“老爷们在外面已经等了许久了……”墨风小心翼翼的说。
“把柜子里那罐子雪兰拿出来,用江水煮了。”
季逢时捏着眉头,用力掐着自己的眉心,确认自己如今正好好地活在这人世间。
“这……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用这么金贵的……”
“热闹热闹,沾沾生气。”
只有热闹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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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你怎么这么喜欢凑热闹?”同事拿他打趣,“今天晚上花楼去不?”
贺悲风收拾着桌子上洒得狼藉的墨水,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他回想起来那一天花楼里的那场鸡飞狗跳的闹剧,于是每一次上司荒唐的邀约,他再也没有缺席。他自诩绝不是出于担心和爱怜,只是……希望这个油嘴滑舌的小东西能少被人这样欺负。
他把这个意思说给季逢时听,意思是告诉他,若是被人欺侮了,也好有个告状撒气的地儿。
季逢时瞪着他,大眼睛珠子里满是惊讶和好笑。
“我既然吃了这碗饭,就注定要挨着混账气。”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差事,既有名又有利,还不用被人糟践。”他吃吃的笑着,歪着脑袋端详手上那副新打的虾须镯,阳光底下熠熠发光,大眼睛一转又看向了贺悲风:“贺判官,难不成你就不用糟那些窝囊气?难道你过得就很自在?”
“这。”贺悲风竟然一时间被他的歪理带进了坑,只嘟囔道:“这是两码事。”
季逢时一边叹气,一边欣赏这珠光宝气的手臂:“我要是总记得老爷们的不好,早就该去跳江了。这烟柳地里,什么腌臜龌龊的事情没有见过……”
“那些话实在是伤人自尊,你该是生气的。”
“我?生气?不不不,我怎么会生气。”季逢时笑得眯起了眼睛,猫儿似的眼睛睃来睃去,“掉几滴眼泪,闹个小脾气?不用点手段怎么从这些富得流油的老爷嘴里讨点利好。”
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涎着脸凑到贺悲风跟前。
两手一摊,毫不知耻道:“好老爷,说起来,你从来没给桂官儿用过钱呢!”
贺悲风很认真的看着他,那张狡黠俊秀的笑脸,不知道是真心还是玩笑。
“我身上只带了茶水钱,不嫌弃的话。”他说着,从脖子上解下了一只玉貔貅。“这是小时候家里人和一个瞎道士讨来辟邪的。不过我觉得实在不灵验……”
接过吊坠的一瞬间,季逢时还有些迟疑,因为他知道这块吊坠对于贺悲风而言必然十分的珍贵,才会贴身保管。
那块玉貔貅上还带着贺悲风的体温,润润的,柔柔的,他小心翼翼地挂在了自己的胸口,又藏进了衣服的最深处,那体温便一丝丝一缕缕地透过了他的皮肤渗了进去。
未曾拥抱,却感受到了对方几近赤、裸的暖意。
不过季逢时还是很快把那点儿感动藏到嬉皮笑脸的伪装下面,咧嘴笑道:“灵验,怎么不灵验!?贺老爷给的我都喜欢。”
这两人各怀心事,都想要开口聊几句体己话,却被敲门声打断了。
“贺悲风,开门。”
包厢外面乱哄哄的,听见上司醉醺醺的喊着,“我要进来了。”
“你快走吧……”贺悲风转头小声的对季逢时说。
季逢时看着他却没理会,带着那张笑脸倚着门把上司迎进来。
“桂官儿也在这里啊!”
“是啊,就等着老爷您呢!”季逢时接着他的话茬,撒娇做痴:“赶巧不赶好,我刚刚学了个新曲儿,您坐在这儿好好听着。”
“贺悲风你这就走了啊……”上司的眼睛都没从季逢时身上移开,假惺惺挽留了一下。
贺悲风的脸上紧绷绷的:“……属下有急事先行一步。”
突然同事之前所说的“托生的时候,阎王在他心里放了块石头,又冷又硬,谈不得情爱”这句话出现在贺悲风的脑海里,让贺悲风觉得自己对于季逢时那点微妙的好感变得可笑又苍白。
他分明看见季逢时接过玉块时突然间亮了的眼睛,分明刚刚两个人的气氛已经十分温存,外人来了却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错觉一样。
不就这样的吗?前一秒还拉着他的手,说着甜言蜜语,下一秒就坐到别的男人的腿边了。
想到这儿,他有些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