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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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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版本结局
土屋里烛光昏暗,只见贺悲风伏案。
“在写什么?”季逢时笑嘻嘻突然从贺悲风身后的屏风里转出来。
他们在江边躲躲藏藏近四五个月,阴差阳错竟然找到贺家的旧仆家,勉强安顿下来。
贺悲风明显被吓了一跳,胡乱把面前的宣纸团起来。
“左手手生,还是不要看了。”
季逢时看着那格外认真的神色便不再和他胡闹,神神秘秘的从身后拿出一卷上好的雪浪笺,信口胡诌着:“在街上看见便买下了,店家看我长得面善,只要了两个铜板。”
季逢时每天早起,偷偷去酒楼唱曲,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其实贺悲风都看在眼里。一卷雪浪,少说要半两银子的稀奇物,他竟然就这样,靠着一声声的唱卖给他赚来了。
那双白皙纤细的机巧,被琴弦磨出一层淡黄的趼,轻轻捏着纸边。
曾经他掷杯交觥,声色犬马好不得意,但这是他如今能拿得出来最好的礼物了。
“你这是何必。”贺悲风沉着声音说,脸上掩不住的落寞,“一个罪臣,逃犯,下三滥的货色,活着便是浪费。如今我手不能执笔,再好的纸笔也是……咳……”
他突然猛烈的咳嗽起来,像黑暗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像一个坏了的风箱,胸腔里满是呼呼啦啦的杂音。季逢时变了脸色,刚刚刚想反驳的话一下子咽了下去了,也不管手边是什么,抢到面前去用手捧着他吐出来的秽物。
这半个月来的担惊受怕和贺悲风一心求死的颓丧,已经把他快要压垮了。一路上躲躲藏藏,江风肆虐,把人吹出一身病来。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啊。”
对啊,为什么啊。
那日贺悲风一个人把所有的罪都担下了,他全身而退。他还是净月楼的红相公,过着骄奢淫逸的温柔梦,为什么要跟着他来江边卖唱,过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呢?
不是母亲死的那个早上,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我已经不中用了。”贺悲风突然笑了一声。
这是季逢时与他相遇以来,唯二看见过的笑容——上一次还是在船上,看着他喝酒时不经意的笑容。
“胡说!”
他不知道哪里来得那么多眼泪,可呵斥的时候,眼泪一下子沿着脸颊流进嘴里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哭得可笑,只是笑着说:“你说的什么晦气话!叫人大白天里听了不高兴。”
季逢时转身,拿着刚刚擦拭秽物的宣纸落荒而逃。
就着烛光一照,忍不住惊呼出来——因为不识字,只看见乌黑的墨团间触目惊心的血迹。
“季逢时,怎么了……咳……”贺悲风在房里问着。
“没什么。”
“你今天肯定是累着了,早点歇下吧。”他也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朝房里的人吩咐着。
很多年后,季逢时每每回忆起那天,便会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逃避现实,为什么没有在贺悲风最后的生命中陪伴着他。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季逢时带着那几团被血脏污的宣纸,到河边透透气。
那日是元宵节,空气里满是桂子和酒酿的香气。
季逢时只觉得头重脚轻,周遭一切都变得虚幻且不重要了起来,轻飘飘的。旁边有几个小童嬉笑着,穿着新做的袄子,在河边点着荷花灯。
“小孩,借个火。”
他把从花灯的灯芯里挑出一簇火,沉默无言的烧着那几团废纸。
他生平最爱热闹,如今,竟然对别人的热闹欢喜里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冷意。
“大哥哥,今天元宵节你没有灯吗?”那孩子也不害羞,炫耀似的扬了扬自己手上的灯笼。“我借你一个灯吧,不要难过了。”
他刚想随口敷衍几句……突然间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彻天的欢呼。
大赦天下了!!!新皇大赦了!!!
他就这样站在奔走相告,满面红光的人潮中,突然觉得一切虚幻得不真实,以至于愣着很久才反应过来,疯了似的往住处跑去,只想告诉贺悲风——
没有罪……了……
他扶着门框,呆呆的滑坐下来,好似一下子被人抽去了骨头,站不起来,也哭不出来。
门外好热闹啊,贺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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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季师父曾经和贺悲风是旧交?”
客人讲得头头是道:“他的画最精描摹人物神态,尤其是仕女戏子图,眉目含怨,欲嗔欲泪,栩栩如生。”
“他说那只是些不务正业的消遣,所以,我也没见过几张……”听到贺悲风三个字,那个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抬眼有了一点笑意,“您怎么提起他了?”
“我啊,托人花重金买了一幅遗作。”
季逢时只是笑,这些年他花人力物力四处搜罗贺悲风的笔迹和画作,至今还没有看过他的画。
客人讨好似的从丝绸绣囊里抽出一卷画轴,铺开——
一瞬间,几乎不需要鉴定,一种熟悉的本能使他的心脏狂跳,就好像和贺悲风跨越这生死十年遥遥相见,只是短短的告别了一下而已,如今又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了。
“他生前……过得并不好……”他的手颤抖着覆在画面上,纵使他季逢时一生巧舌如簧,如今也说不出话来。
“是啊,可惜英年早逝。生前郁郁不得志,身后倒是有许多人追捧。”客人顺着他的话茬,“说句冒犯您的话,他所画的戏子一系列的图轴,和您眉目有九分相似,只是……是一副并不开心的样子……”
季逢时突然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这时客人才看见,刚刚一直似乎笑得轻松自在的季师父,红了眼。
他怎么会忘掉。
那天贺悲风倔脾气的拉着他上街去散心,说看他不开心,硬是把他搞得哭笑不得。
他确实是不开心,可是被人打骂早已经是常事,被藏在笑脸底下的小情绪居然被他微妙的捕捉到了。
“这可是他作品里最特殊的一幅啊!”那客人像献宝似的,“您看……”
“画的左侧是不是题着一句:娇雀弄晴,檀口清歌……”
“您怎么知道的。”
季逢时只是微笑着,不再说话。
这两句他最常在贺悲风面前唱的戏文,没想到以这样形式,替他的主人记下了一段缱绻短暂的心动。
高车骏马,艳女妖瞳,日夜笙歌,这些瞳瞳如灯影一般的繁华,不过都是一场幻梦罢了!
醒来唯有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矣。
一灵缥缈,千呼万唤已不能言,夜梦辗转不能眠,痛泪两行,涔涔流溢。
枯坐一夜,烛豆摇曳,故人喁喁低语犹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