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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重逢分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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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 桡霖阁
区区三百金,苍时把玩着朱玉,她知晓裹币的兽皮在碳火上焚烤,便会漏出真迹。
[道德也罢,叛国也罢,在执棋人手中,不过一声叹息,两汪清流,甩手相看,竟无语凝噎。谢家的长公主,祝汝幸福。]
长公主屏退众人,独自在碳烤旁流泪。
长史古推门而入,“阿时,不必惶恐。”他揭下面具。
“!”苍时失声。
“长公主好计谋,老夫唯愿乞骸骨。”
谢子迁的脸,因边塞岁月而沧桑,身躯却节节不改,吞狼驱豹,握力亘久。那么高傲的权谋者柱国,依然如旧。
苍时看了,先是恍惚,竟驳以惶恐。
如同被人在黑夜里推着潜心而行,无论多少坎坷,都要吞沃着坦荡前进。重重情感交错,甸甸意志散乱,枢机般跌宕穿梭,她说不出一个字。
谢子迁的脸如同出鞘利刃,音与形并簇,灼烧出无法愈合的伤口,任情绪汩汩流泻。
终于,她挣扎,勉强将心灵的口袋扎紧。完成这一切,才发现周身汗涔涔,无力应对基本对话。
谢子迁问道:“殿下良心安在?倘若不在,方可继续驰行。”
苍时踯躅,握紧手心。
她知道舅舅/大将军谢子迁在追寻一个物件,他无数次寻找国师,想要探寻,想要窥伺什么,青鸾国的秘术。
谢子迁!
苍家长公主之子!柱国!权臣!
童年乃至少年时的青涩的爱恋,变得苦涩而模糊,那些权利基本运营,维持和扩展的手段,如同群峰过境,将清白碾食的寸草不生。
苍时已然长大。仰望羡慕的前人,变成平级的竞争对手。她甚至萌生出一种真切的想法,她,长公主,可以再扶持一个大将军/柱国。
谁呢?
谢谦!
念随思起,那涂鸩的柄,随张开的手掌,迅速没入。
谢谦记得。
清音阁挥五喝六的人物,笑谈妙语,口吐机杼,却无可撼动谢家的绝对。那时他是琴师,现在却不是。
刃十二跟在他身后,不苟言笑,缄默不语,他依旧被谢家牢牢掌控。那时他不是将军,现在却是。
身份和时间如同雪花飞速旋转,交错,颠覆,无痕。
无解的结局,渺茫的希望,苍时目见。
最大的渴望,亲手扭转为失望。
亲昵化为作呕,野心融为自郁。
她无力应对自己的暗面,亦无力面对出卖她的苍何。她不知如何行事,只好一遍遍把谢谦推往远方,把谢家推往远方。既不去桐宫,也不出公主府。心灵上的不安分,活跃着,跳动,即使蜷缩在被窝,那熟悉的,是谢子迁的脸,熟悉的,是苍时体内的血脉,是她照镜自窥的容颜。
谢子迁……念此,恶心反胃,翻复着。
她想见国师,抚平内心的波澜,立刻,马上!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隔着珑帘,远处漆黑的人影,缀甲武士,凡有身形近谢子迁者,苍时不忍,泣涕涟涟,遂返。
长公主府的马车大驾,绕羽都空转,末了,无疾而归。
轻轻地敲门声,认真敲了半刻。
苍时才放他进来。
谢谦脱下华服,着琴师的白衣,扛着一尾术琴,深情洒脱。
她打量着谢谦熟悉的面庞,“你,向我兴师问罪?”
“弑先柱国者,谦也。”谢谦叩首,轻轻撇清苍时的过错,“殿下莫非觉得,凡能阻此事,未有出手者,皆是过?”
“你觉得呢?”苍时问道。
“否。”谢谦。
他又一次宽慰长公主。
“哈!”
好吧,虽然谢谦你是个小人,但这话好听。
每次苍时感到棋局僵死,循规蹈矩,环伺无助,想要以泪洗面的时候,谢谦这小子总能整出大活,
他说:“阿时,我不做将军了,我跟你一起做生意。”
!
?
哭笑不得。
“你?那就等着喝西北风吧。”苍时。
“好。真到那时,阿时可留我做面首。”谢谦。
“驸马可是大醋精。”苍时。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谢谦一向傲娇,居然自诉愿为面首,就当他发神经,急流勇退也罢,苍时没有心思深究,她已经厌倦了人间的喧嚣,只想找国师,论天道。
谢谦:“我陪您。”
振阁肃穆,焚膏贵绵,凝香幽远,远望黄金堆积而成的空中楼阁。
绕着回梯的鳞柱,犹如苍龙回首,鳞爪嚣张,苍时注意到守阁的白衣侍卫,衣甲暗贵,神态如同桐宫的禁军。遥远的桐宫,儿时嬉笑耳语,她记得,谢家被抄家,树倒术在,她记得,谢谦还政于王,谢家借此残喘,她记得,镇西虎符未凉就被王家小儿系在腰间,刃一惨亡,种种相继,有如海水漫过头顶,无力压抑口鼻,莫非,这便是宿命?苍时一个踉跄,被谢谦拉住。
绿色的浮毛在眼前晃动,被泪水打湿。
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空中楼阁,终究是,空中楼阁般的悲恸罢。
“姐姐!”低沉的男声贴着脚面传来。
苍时抬起头,陌生的,熟悉的弟弟,那个小野种,长大了呢。
谢谦亲昵地扣紧苍时的手腕,华丽的衣角重叠,几乎融为一体。
苍时眼中的苍何,担忧,嫉妒,隐忍,平淡,表情变来变去。
“驸马和姐姐的感情真是好呢,孤嫉妒不已。”苍何撅起嘴。
她似乎忘了,谢谦,牵她手的人,也是野种。
云雾消散只需一刻,随轻轻吐出的气息,兵戈齐发,和光同尘。
华服溅上鲜艳的色彩,那是苍时无法想象和接受的锐利,戳破柔软的心底。
苍何低下头,抹掉苍时眼角的污浊,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开口说道:“姐姐,陪我。”
少年柔韧的躯体覆盖下来,阴影如同松柏蓬蓬。
脚下是谢谦温热的鲜艳液体,缓缓流动。
那时,她以为这是琴音末尾,后来才知道,大幕刚刚拉开,舞台上乐手一一就位。
苍何掬那颤抖的眼角,掌中摩挲,然后是嘴,纤细的腰。
……
华服与记忆中重合,苍时记得小时候,她偷偷望向谢子迁宽阔的脊背,谢子迁捧她为君的威仪,教她排兵布阵的本领。如今,记忆被漆黑的群鸦吞没,蚕食的阴影从苍时的祖辈蔓延到父辈,甚至探出迫近苍时的喉咙。变化太快,太快,那曾经权倾一世的柱国,怎么就只剩边塞一抔黄土,那曾经斗字不识的仆从,怎么就变成了大将军,那曾经卑微卖唱的琴师,怎么就并溅身下。心软是心碎的开始,心疼男人是不幸的开始。
“啪——”
苍何脸上一片心映,无所谓望向苍时,眼中尽是笑意与不可言说。
“姐姐!”他嘴唇张合,朝苍时耳语,所言道的,无非是王谢两家彼此手上的把柄,多少物证人证,他并非喜作判裁,而是借此物警戒苍时。
“阿时!”苍何带着笑意,嘴唇张合,“你不会……是在可怜失败的他们,那么……谁又能可怜你呢?”
苍时惊讶。
苍何捧起她的手,“放心,我会永远珍惜姐姐。”
回到长公主府已是深夜,驸马未回,或许,谢谦什么身份也不是。下了车马,苍时听得内城的城垛上传来细索的声响,没有人愿诉的蹑手蹑脚。内城的城上传来细微声响,没有人知道的角落,漆黑中蹑手蹑脚,一弯明月,沧海亘流,一击不止,环环相扣。苍时仰头看向天空,细细沉吟,【圆作一弯明,危月古恒常,垣乍余沧海,多流变久横】
五个漆黑浮动的影子,在府邸中凝脂般溜走。
该喊谁?刃一还是谢彦休?
是那个像他师傅那样,只得前进的利器,最终碎成谢家的一枚dao片;还是那个远在天边,背负叛徒身份的将领,永远推迟婚约的未婚夫……
命运对她来说太过无力。苍时靠在墙边,缓缓坐下来。
墙角几人决而爆发,突起杀气,没由来的化为墙角的惨叫与一滩漆黑。
那小皇帝苍何,打算做甚?当年舅舅随手触及的小孩,反而造就了他的结局。天命无情,颠诡无形。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苍时正心中默默念叨,外面的刀光剑影霎时褪去。
彤影中,一双明亮的眸子随着弯腰而低下,盈盈望向她。
“哈——”
一股腥味直冲口鼻。先是从后腰拿出一块吸汗布,拭净手指,才用粗糙带彩的手腕抹去她的眼泪。
胭脂,还有皿味混在一起,刃十一摩挲长公主的脸颊。
他笑着对她说,“殿下……都…解决。”
她呆呆看着刃一宽宽的肩膀,从怀中缓慢拿出一方玲珑的小绢,笨手笨脚的打开叠整齐的方巾——莲蓉点心。每一个动作都小心到滑稽,敌人的色彩顺着汗珠层层剥落,滴在点心上。
“甜的……”
他说完,就往苍时口边送。声调是低沉的,压着斩敌人的雀跃与自豪。她知道刃十一曾经羡慕谢彦休,上阵杀敌,而不是在宅邸间隐姓埋名。刃十一还曾为她和谢彦休打架,谢述也因为其中缘由与明彦昭打架。
她真该si啊,苍时拉住刃十一,哭的更凶。
插在远处的刺客之剑倒下,灯烛重新亮起,仆从清点门户,刃一在她耳边乞求般说着,“吃吧,甜的,都过去了。”
她报复似的狠狠咬一大口。
“苦,太苦了。”
?
“坏了?”刃十一心中大惊,连忙浅舔舐,咀嚼,浓郁的甜味在舌尖绽放,弥合掉牙关紧咬的苦涩,莲芯本清苦,经过万香楼秘制,只剩下甘甜。厚厚的椰蓉令甜味醇厚,轻尝便赞不绝口。
饶是粗人刃十一也领会长公主弯绕的心思。
他一把将长公主抱住,在她耳边闷声闷气的开口,“殿下,您可记得旧宫人叶鹿。”
长公主摇头。
“后北北?”
长公主头摇得像拨浪鼓。
“殿下,以后万事都要仰仗您,我们不想沦落旧宫人的下场。”
刃十一的声音逐渐暗淡,他小心的将点心全部吞下,恢复原本沉默的模样。
喉结滚动,手筋突起,刃十一稳稳托着她,表情平淡,如拂微尘。
“啊啊啊、阿阿阿阿阿阿——”风吹着塘边腐木枯叫。另外五个幽深的影子摸走。
苍时突然了悟,刃十一是她的暗卫,为她而死是宿命,她是羽都的长公主,吃喝玩乐是本职,换夫就该像换衣服那样频繁。那些自以为是的亲民,故作朴素的作风,不过是……徒增烦恼,令人作呕。
她不用在意黔首,也不用在意羽都世家对她的指点,更不用在意虚伪造作的纲常,唯有权力,可以庇她生死。曾经庇护她的权臣死了,她便移情绝似大舅的谢谦身上,企图抓住悬溺的羸草,事实证明此举愚且迂。
谢谦…以为凭借长公主夫婿的名头便可以一跃而上,攀附皇室,卑劣,呸!
“望殿下彻查府邸,以防歹人里应外合。”刃十一。
彻查!
查谁?长公主府除了面首和谢谦,谁不是她从谢家带出来的?里应外合,合谁?若大的羽都,谁敢动长公主。在一个圈好的靶子里围猎,在有谜底的袋子里抓阄。苍何所言:“谁又能可怜你呢?”
谜底唯有弄权小儿——苍何。
她因为贪恋逝者而迷恋似者,误入歧途,因为过分在意谢家,而看轻勋贵,令苍何抓住把柄。循环,虽是历史的本质,但不尽然近似。如果能抛弃一时一刻短浅的成见,放手去追求更加广阔无垠的世界。便可看清目标和需求,看透这些也能更加明白,什么才是所需所想,所念所答,从而明确发力。能以更加豁达的态度看待自身得失,从更加微妙处着眼,纵览全局,她首先要学会放手,抛弃谢谦。
刃十一身上的血将苍时外衣慢慢浸染,新鲜与陈旧的丽色,仿佛锦服本就如此。
见到棺材她才学会放手,虽然愚笨,不算太晚。
“好!”苍时应允刃十一,失窃一事,大索羽都三日。
第二日,苍何下了朝,少见的特意前来拜访长公主苍时。他们在书房见面,摊开的书帛正是汲黯传篇,那千回百转的套路与谋略,身似死而非死,忠义且非忠义。
他说,“姐姐可知,王朝千年万年真正的含义。”
【什么真正?无非是外朝边缘化,内朝外朝化,然后君主身边产生新的内朝。】苍时眼中的情绪,翻涌不停。
“利益相扶者,圆相佑也,分赃不均而控之;正义相生者,德相成也,隐情诋毁而去之。”她简单总结了苍何最近的行为。
远处高悬的云层因气象变化而剧烈抖动,乍变之下,看不出时间古今。
听到这话,苍何笑了笑,没有制止,也没有反驳,而是凑上来,“姐姐,可真是没你不听说的。朕是才知道,那流浪猫活不过三年,活下来的,都是肯拼命的,有巨壮的,浑身肌肉,那是占下了好地盘,食物充足,有余下的,不过是猎食弱小,或者拼命从其他流浪猫爪下抢来。他们共同特征,便是看到家猫不用干就有吃,都会嫉妒。”
他话里嘲讽意味十足。
苍时缓缓拿起一只杯子,一仰而尽,旋即眼中尽是探寻。
“姐姐~”苍何看着苍时突然笑起来,“且看……”
他引着苍时望向另一密柜上,几方卷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份弹劾长公主藏匿歹人的确凿证据,末尾压着谢谦几字。另一卷则是摄政王谢彦休求娶王家女,两国联姻修好。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切——苍时在心里想着。
苍何不知从何处抽出一份弹劾,拿在手中,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姐姐,我从你府上秘密查到了…不如姐姐与谢将军和离,孤就当不知此事。”
他拍了拍简牍,走廊外传来刻意的脚步声,大臣走入,全是苍时未见过的模样。
走臣叩首,案上九摞。
桐宫新机构,苍何的耳目,专门处理皇家之私。
苍何开口:“姐姐府上失窃之物在此。谢将军勾连西树,前线连败,证据确凿,不若姐姐与谢将军和离,孤可保护姐姐无忧。孤许下永远珍惜姐姐的诺言,这便是孤的允现。”
她不用识读,便知那操作。更改时间,抹去因果,对调主语,粗劣的串连结局,将原本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理由宏大,其实排除非己。
她顿时了然,苍何的新耳目,那夜五个浮动的影子,龌龊凝滞,最终滑腻的溜走,留下消逝的痕迹。
“弟弟!”她顿声挑眉,“这便是你理解的千年万年?”
苍时不打算顺遂苍何的心意,但她决定远离谢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