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逢甘霖》芝麻图图

6、（二）

　　次日，善心府。
　　大门紧闭，昨日白泽递上的拜帖仿佛石沉大海，杳无回音，无人迎接，如此怠慢。
　　白泽脸色微沉：“主君，我去探探虚实。”，他几步上前，抬手叩门。
　　许久，门内才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谁啊？”
　　白泽道：“宁安公主驾到！尔等竟敢闭门谢客？！”
　　门内一片死寂。
　　大门缓缓开了一条缝隙，刹那间，窒息沉闷的黑气汹涌而出，白泽猝不及防，被这股恶气逼得连退数步。
　　他退回马车旁，脸色凝重：“主君，府内恶气冲天，天狗应当就在此处。”
　　他迅速结印，无形的屏障张开，将试图弥漫开的恶气禁锢在府门附近，白泽眉头紧锁：“这般浓重的恶气……怕是那谛听，将府中亡魂的路引生生咬断了。”
　　“谛听？”，南星不解，“是天狗的名字？”
　　白泽沉声道：“算是。他本是三魂同体，共生一躯。谛听性灵温驯，明辨是非；祸斗凶暴，所过之处，天灾千里；至于另一个……神秘莫测，连我也知之甚少。”，他抱臂叹息，“只望今日现身的，莫要是那祸斗，那家伙对付起来甚是棘手。”
　　门内探出一个眼神呆滞的门童，木然地引着三人入府。
　　庭院深深依稀可见昔日富丽，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府中仆役穿梭忙碌，却个个神情麻木，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行至中庭，南星脚步猛地顿住，一股寒意直窜天灵盖，他死死抓住白泽的胳膊，声音都在打颤：“白，白泽！他们……”
　　只见那些原本低头忙碌的仆役，此刻竟齐刷刷地停下动作，头以诡异的角度扭转，数十道空洞无神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在他们三人身上，片刻死寂后，又如同设定好般，同时转回头去，继续着机械的动作。
　　“不是活人，”，白泽的声音带着一丝厌烦，“自然举止诡异。”
　　南星倒吸一口凉气：“什……什么？！你是说他们都……死了？！”
　　“不，”，珂瑶的声音响起，目光落在前方带路的门童身上，“他还活着。”
　　白泽身形一闪，已拦在那门童面前，手随意地搭上他的肩膀：“别走了，再走也没人迎接不是吗？”
　　那门童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原本呆滞的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噗通一声瘫软在地，如同紧绷到极致的弓弦忽然崩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双手疯狂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和脸颊，额头狠狠撞向地上的青石板。
　　“啊啊啊——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吧！是我们错了！我们该死！让我死吧！让我解脱吧——”
　　凄厉的哭喊声中充满了生不如死的痛苦。
　　白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刚想伸手将他制住，那门童却像见了厉鬼般，连滚带爬地向庭院深处逃窜。
　　珂瑶道：“追！”
　　白泽瞬间消失在原地。南星和珂瑶紧随其后。府邸大得惊人，待南星气喘吁吁地赶到一处偏僻角落，只见白泽正站在一座半塌的破败小屋前。
　　南星急问道：“人呢？”
　　白泽指着小屋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土包上孤零零地插着一朵早已枯萎的花，花枝歪斜，极不自然。他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喏，就在下面，小花精，你去挖出来？”
　　南星疑惑地走上前，指尖离那枯萎的花还有一尺距离。
　　“吼——！！！”
　　一声低沉暴虐的兽吼炸响，一团巨大的黑影猛地从破屋里扑向南星。南星甚至来不及惊呼，后颈衣领猛地一紧，一股大力传来，他整个人被拎起，被狠狠向后甩飞出去。
　　南星狼狈地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对着白泽怒道：“你要勒死我啊！”
　　白泽却无暇理他，他死死盯着前方，周身白光隐现。
　　刚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南星只瞥见一团翻涌的庞大黑雾。此刻定睛细看，才发现那黑雾竟凝成一只巨兽轮廓，身高数丈，几乎遮蔽了小半天空，南星站在它面前，渺小如尘埃。
　　“哼，舍得出来了？”，白泽冷喝一声，周身白光暴涨。
　　下一瞬，庭院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一道白色巨影迎上那团翻涌的黑雾，虎首麒麟身，头顶双角，背生七彩羽翼，每一次扇动都带起风雷之声，那正是白泽的真身。
　　而与他撕咬搏斗的对手，也终于显露真容。那是一只形似狸猫却庞大如山的恶兽，白首狰狞，赤红身躯，尖锐的利爪每一次挥击都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神兽之威，上可撼天，下可裂渊。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浪如同冲击波，震得大地颤抖，瓦砾纷飞，南星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要被震碎，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就在他即将跌倒之际，一只手稳稳扶住了他的胳膊。
　　南星惊魂未定：“主君……”
　　珂瑶指尖在他眉心一点，一道微凉的气息涌入，隔绝了恐怖的声浪冲击：“神兽搏命，非布下结界，此地方圆百里早已化为焦土。”
　　咆哮与利爪撞击声渐渐平息。
　　白泽七彩羽翼收拢，威严的虎首低垂，一只巨爪正死死将那只赤身白首的恶兽按在地上。那恶兽喵呜挣扎，赤红的身躯扭动，却挣脱不得分毫。
　　南星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他第一次目睹神兽真容，让他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鬼使神差地，他竟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抚上白泽前肢。
　　“哇……”，他忍不住低呼出声，眼中满是惊叹的雀跃。
　　白泽带着一丝愕然，道：“你做什么？”
　　南星惊道：“你……你能说话？！”
　　白泽：“……”，巨大的兽瞳里闪过一丝无语。
　　被按在地上的天狗见状，挣扎得更凶，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叫，背部和尾巴的毛发根根炸起。
　　珂瑶缓步上前，指尖萦绕着一缕赤红，轻轻点在天狗的额头中：“再闹，本君便抽了你的魂，送去给北阴。”
　　天狗浑身剧震，如同被掐住了命脉，炸起的毛发瞬间服帖下来，喉咙里只剩下恐惧的呜呜声。
　　白泽身形一晃，化作人形落回地面，长发在风中轻扬，对着南星得意地挑眉：“如何？本神兽的原身够威风吧？”
　　南星回味着柔软触感，小声嘟囔：“不如兽形时……毛茸茸的好摸。”
　　两人目光转回地上瑟瑟发抖的天狗。
　　珂瑶居高临下：“本君该唤你什么？为何驱赶冥使，咬断亡魂路引，令其滞留成恶，荼毒人间？”
　　天狗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恨意与疯狂：“他……他们……罪有应得！我恨！他们就该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白泽厉声斥道：“冥府自有法度，轮不到你私刑泄愤！”
　　“法度？！哈哈哈……”，天狗发出凄厉的狂笑，“那法度对他们来说算得了什么！万鬼狱的撕咬？！那太便宜他们了！太便宜了！”
　　南星看着天狗痛苦癫狂的模样，心中不忍。
　　他试探着蹲下身，将手轻轻覆在天狗炸毛的头顶，天狗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颤，暴戾的凶光在那双兽瞳中闪烁，最终，竟奇迹般地缓缓平息下来。巨大的头颅无力地垂下，滚烫的泪水砸落在地面，渗开一片深色水渍。
　　“主君，”，南星回头，眼中带着恳求，“您说过谛听最是温顺，变成这样定有缘由。有什么办法……能看到他的过去吗？”
　　“有。”，珂瑶的目光掠过天狗颤抖的身躯，“但他的精神已近崩溃，梦境支离破碎，强行进入……你会有危险。”
　　南星对着泪眼婆娑的天狗柔声道：“你不愿展示痛苦，只会让恨意吞噬你，越陷越深。那个你想守护的人……也不愿看到你这般模样吧？”
　　天狗巨大的身躯又是一震，喉间发出几声悲痛的呜咽，最终，它缓缓地，沉重地点了下头。
　　珂瑶不再多言。她抬起手，凌空一划，一盏青光的提灯和一面古镜，无声无息地从地面升起。
　　南星好奇道：“这是？”
　　“引魂灯。”，珂瑶提过那盏青灯，灯芯摇曳，“府内尚有一缕执念未散的因。需她引路，方可进入他的梦境。”
　　镜面漾开层层涟漪，珂瑶提灯，一步踏入镜中。
　　白泽紧随其后。
　　南星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触碰镜面，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如同探入水中，他不再犹豫，一步跨入。
　　眼前是白茫茫一片的空间。
　　珂瑶手腕轻抖，青灯脱手飞出，一个瘦骨嶙峋，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影被灯芯勾勒出来。她衣衫褴褛，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眼神里充满了惊惧。
　　珂瑶道：“此事因你而起，由你引路。”
　　小女孩猛地抬起头，枯黄的小脸上布满恐惧：“那……那小灰……他们会怎么样？”
　　“小灰？”，白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指着外面天狗庞大的轮廓，“你管那玩意叫小灰？哈哈哈哈……”，笑声在触及珂瑶的视线时戛然而止，他立刻像鹌鹑一样缩起脖子，退到一旁。
　　南星幸灾乐祸地偷笑：“活该！”
　　珂瑶的目光落回小女孩身上：“他扰乱生死轮回，断路引，罪当……魂飞魄散。”
　　小女孩浑身一抖，眼眶瞬间蓄满泪水。
　　珂瑶看着她的神情，话锋微转，留下余地：“不过……念其事出有因，或可宽恕。”
　　小女孩黯淡的眼眸瞬间亮起，她激动地想要跪下磕头：“谢……”
　　一只手轻轻抵住了她的额头，阻止了她的动作。
　　珂瑶道：“谢礼稍后。现在，带路。”
　　小女孩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提起那盏青灯，她瘦小的身影在前方引路，每一步都踩在无垠的白色里。
　　走了不知多久，路的尽头，一扇紧闭的的木门静静矗立。
　　“就是这里了……”，小女孩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珂瑶，眼中满是祈求，“小灰他……他救了很多人的！求求您……饶他一命吧！”
　　南星心中触动，蹲下身，温和地摸了摸小女孩枯黄的头发，轻声道：“放心，我们会了解缘由的”，说完，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双手用力推向那扇紧闭的门。
　　纹丝不动！
　　再用力，门板连晃都不晃一下，南星憋足了劲，脸都涨红了，大门依旧岿然不动。
　　“噗嗤……”，身后传来白泽毫不掩饰的嘲笑，“用点力啊小花精！没吃饭吗？”
　　南星恼羞成怒，甩手退开：“有本事你来！”
　　“我来就我来！”，白泽上前，运足了力气猛推，大门依旧稳如泰山。他脸上得意的笑容僵住，随即变得气急败坏，抬脚就踹：“什么破门，小爷拆了它！”
　　珂瑶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将暴躁的白泽拽回，将青灯塞进他手里：“别闹了，没有钥匙，怎么开门？”
　　一声轻响，门后是刺目的白光。
　　珂瑶神色凝重，看向南星和白泽：“记住，此为残梦，不可妄动法力干扰。否则会反噬，迷失其中，永世难归。”
　　话音未落，白光已如潮水般将三人吞没。
　　刺目的光芒散去，南星茫然地眨了眨眼。
　　等等……视线怎么这么低？
　　他低头一看。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毛茸茸的……爪子？！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手……不，抬起爪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是柔软的皮毛和几根长长的胡须……
　　“喵……？”，一声细弱的猫叫从他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
　　“噗哈哈哈哈哈哈——！！！”，震耳欲聋的狂笑声自身旁炸响！
　　南星僵硬地转动脖子，只见白泽正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飚出来：“哈哈哈…花精变花猫！报应啊！让你刚才笑我！哈哈哈哈！”
　　南星只能用灵识咆哮：“为什么只有我变成猫了？！”
　　回应他的，是白泽更加嚣张放肆的笑声：“哈哈哈哈……谁让你法力低微，魂魄不稳，被那疯狗吸进去了？认命吧！”
　　珂瑶带着一丝无奈，在两人脑中响起：“好了，莫要喧哗。”
　　她话音刚落，小屋的门被轻轻推开。
　　那个引路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探进头来，看到地上的猫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温热的鸡腿，小心翼翼地掰成两半，将明显大很多的那一半递到猫嘴边，脸上露出一个纯真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
　　“大的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