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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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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是有名的洞天福地、仙门圣境,门中弟子时常下山降妖除魔,护一方安宁,在凡间盛名远播。川长流沿途打听,没有花费太多时辰便探明了方位,随即乘风前往。
只是此去路途遥远,他修为甫进,体内真气未稳,不能夜以继日的长途跋涉,晚间需寻稳妥之所稳固境界,调匀内息。
虽说救人这个事刻不容缓,但已过去了这几日,倘若荆儿当真出了什么意外,他现在急着去也于事无补。何况他若非养足精神,又哪有力气与蜀山中人周旋?
暮色四合之际,川长流飘然跃下云端,落在山间一方小村落中的一户茅屋之前。本想将身上的伪装尽数卸去,然后换一身寻常装束,脱得差不多时才发觉,他在大禁灵宫中改头换面时,因走得匆忙,将先前那身从天尽之巅穿出来的杏黄袍子给落下了,这时手边并无多余衣物。
川长流抬头望向前面的茅屋。
这只是一间普通农舍,窗子上却透出点点光亮。
川长流寻思,干脆就在这里借宿一晚算了,顺便讨一件旧衣。于是将虎皮裹在腰间,裸着上半身过去敲门。
他咚咚咚扣了三声,里面没任何反应,只得开口:“请问有人在吗?外乡人过路途径此地,见天色已晚,想要再此叨扰一宿,可否请主人行个方便?”
里面依然无人应声,静悄悄的没半点动静,只有幽幽烛光从门缝中透出。川长流察觉到一丝古怪,也不再问,直接推门而入。
里面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农家小舍,放着一张大木方桌,四面土筑墙壁,挂着镰刀锄头,最里面是用石头堆砌的火灶,一切都无异样。
但川长流鼻中却隐隐嗅到一股奇怪的恶臭,像是腐肉的味道。他在屋中扫视一遍,将目光放在了灶旁的柴草堆上。
臭气便是从这里面发出来的。
挥手将木柴挪开,川长流目光一凝,只见柴堆之下,该着一具干尸。
这是一具男尸,从穿着来看,应是此间茅房的主人。从死状判定,显是给邪祟吸干了血肉,整幅躯体干瘪枯瘦,只剩皮包骨头。川长流蹲下端详,在尸体脖颈处发现了两个小洞,似是牙印,鲜血兀自未干,看来这人身故未久。
这村子里并不太平。
川长流四处搜了一遍,除了这具尸体之外,再无其他异样,也没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更难判断是何等妖邪作祟。
川长流陷入沉思。
遇到这种事,以他目下这尴尬的双重身份,是该袖手旁观当没看见呢,还是一查到底除魔卫道?
虽种种迹象表明他乃妖魔道的头儿,但川长流对此并无多大感触,他虽修炼魔宫,然而并未入魔,如今仍是人类。他还记得自己是天尽之巅掌门子虚真人的入室弟子,乃是名副其实的仙门子弟,见到邪祟危害人间,怎能坐视不理?
想到这一节,心胸顿时豁然开朗。
这间茅屋立在村口,离群索居,近处并无其余人家。川长流在屋中翻出一件旧袍子披在身上,将那具死尸火化葬了,以免尸变之后出去伤人。
做完这一切,他顺着小路进村,只见村口的指路碑上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常见村。
然而川长流先前在云端上居高临下的俯视半天,附近数十里内就只有这一个村子,可知并不常见,这名字真是名不副实。
走出半里,蓦地里淅淅沥沥的下起微雨。川长流加快脚步,见不远处几间土筑房比邻而居。农家人大多日落而息,此刻已近戌时,好几间屋子都已关门闭户,灯烛尽灭,呼噜声从窗口隐隐传出。
川长流不好打扰,找了半天,只有最后一间屋子中尚有微光,本想便去敲门,忽见屋子旁的拐角处转出一个人,手持纸伞。直朝这边缓步而来。
那似乎是个年轻男人,只因天光暗沉,又没开法眼,川长流看不清楚他相貌如何。他以为那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准备敲门的手停在半途,只等那人走近,才道:“这位兄弟,你好。”
“这位兄弟”终于走到他面前,随意瞥来他一眼,点头含笑:“你好。”
川长流这才看清,只见眼前这位兄弟穿着一身青衣,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颇有点女儿家的妩媚之感。虽说不上有多英俊,但在农家之中也算比较少见了,而且他眉眼亲和,令人一见之下,大生好感。
但这么近距离一瞧,川长流皱了眉头。
此人身上有邪气。
不过很淡,而且转瞬即逝。等川长流再仔细嗅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他确定自己并未嗅错,此人身上是真真切切有问题。
但他既是彬彬有礼,并未露出敌意,川长流也不好率先发难,道:“在下远道而来,途径此地,想要在兄弟家中借宿一晚,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他本来预料此人定会推拒,哪知对方闻言愣住,轻笑一声,道:“你误会了,我也是和你一样,远道而来,途径此地,见天色晚了,又不能冒雨赶路,出到此借宿。”
川长流哑然失笑:“那咱们真是有缘。”
他二人在外面唠叨半天,屋中的人早就听到了,木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满天白发的老妇:“是谁呀,大半夜的在外面吵吵闹闹?”
川长流将方才的话复述一遍,那老妇一个孤苦伶仃,十分热情好客,将二人迎进屋去,听说二人还没吃过晚饭,立即淘米煮饭。川长流帮忙生火,添柴加草。那位兄弟放下雨伞,除下自己的青衣,连着他从之前那户死人家中偷来的破衣一起放在火盆上烤。
川长流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从自己脱了外衣之后,那位兄弟便趁自己不注意若有若无的盯着自己,等自己一抬头,他便立即收了目光,虽然没什么不妥,可是总感觉怪怪的,心头有点发毛。
老妇走进内屋,拿出两套旧衣,道:“这是我那死去的老伴生前穿的,我一直舍不得扔掉,你们两个将就一下吧。”
川长流推辞半天,没推得掉,只好接过来,问道:“婆婆,您家中没有男丁吗?”
老妇道:“我膝下本来有一个儿子,可是很多年前就死了,如今我老伴又走了,家里就剩老婆子一人。”
川长流瞄了那位兄弟一眼,略微放心。
自古以来,妖魔鬼怪害人都有一个传统,那就是专拣年轻力壮的男子戕害,而对于年纪比较大的老人,亦或是女子,一般妖怪都不感兴趣。
那位兄弟道:“原来婆婆的儿子也是夭折而死,”
老妇喟叹:“是啊,那个时候他还不到二十,上山砍柴,被一群恶狼活活咬死的,我们找到他时,已经被啃得只剩几根骨头……”说着潸然泪下。
川长流也不禁替她难过,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那老妇已然习惯独自过活,流了几滴泪,自己用袖子抹干,道:“饭好了,我去给你们盛。”
川长流站起身来,本要过去帮忙,老妇说他来者是客,不该让他忙活,让坐着等。川长流拗不过他,只好坐下。
瞥眼去见对面的兄弟,却见他低头垂目,将脸压得低低的,似乎满怀心事。
川长流将烤干的衣袍装进包袱,道:“多谢兄弟。”
兄弟闻言抬头,只见面上一片濡湿,似是流过泪。川长流一怔,脱口道:“兄弟真是感性之人。”
谁知对方鼻腔一哼,横了他一眼,也不回答他的话,自顾自走进灶间,帮忙那婆婆盛饭去了。
川长流碰了钉子,有点奇怪。自进屋之后,他与他没说过几句话,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他了。刚刚那个眼神,分明不怀好意。
他思忖片刻,摇摇头,应该只是错觉。
等到他们端着饭菜出来,川长流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就见那兄弟将碗筷放到他面前,神情平淡,古井无波,对那婆婆也是点头含笑,哪有半分不善之意?
果然是自己看错了。
饭是地地道道的糙米饭,香气扑鼻。菜则是青菜豆腐外加一大盆烤番薯,那老婆婆让他们先吃,自己转身去收拾床铺。
川长流拿起一个番薯慢慢剥皮,问道:“还不知道兄弟你高姓大名。”
那婆婆一走,他口中的兄弟便收了笑容,又哼了一声,听而不答。
川长流:“……”
他在心里呐喊,果然自己火眼金睛的所见所闻才是对的,就不该自我怀疑!
他如果虽修为大涨,已无需用饭,但许久不食人间烟火,唇齿之间已经留涎,一边啃着番薯一边努力扒饭,狼吞虎咽。
那兄弟却不动筷,只看着他大快朵颐。一直忍着没开口,忍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你吃饭就吃饭,可不可以别吧唧嘴?”
川长流哈哈一笑:“可以,但是我要请教兄弟几个问题。”
兄弟仿似盯仇人一般直勾勾将他望着,不知可否。
川长流只好当作他默认了,接着道:“咳咳,第一个问题自然是要请问兄弟尊姓大名了。”
那兄弟隔了半晌,才悠悠答:“我姓白,至于名谁……过去了太久,我已经不记得了。”
居然连自己名字都能忘,川长流也不知作何感想,续道:“好吧,第二个问题,不知在下什么时候开罪了白兄,令你如此气愤?”
白兄鼻腔又哼了一声,一时却没回答,好像是在沉思,须臾道:“我也不记得了。”
“……”川长流很想伸手去探他脑门,看看他有没有发烧,费劲忍住了。无语片刻,才道:“那你记得什么?”
白兄闻言,目露凶光,赫然站起,指着他咬牙切齿的道:“我记得你们一家三口是怎样害我!”跟着一股强烈的妖风邪气从他身上肆虐而出。他举起手臂,掌心黑气缠绕,似乎就要动手。
这妖风之中,还含着一股杀气!
川长流被这杀气一冲,险些翻倒,用了九成力气才堪堪稳住。
但这杀气也只散出一瞬,下一刻白兄已全部收敛。
他自己暴露身份,川长流也省了一番明察暗访的功夫,却对他刚才那句一家三口什么的莫名其妙,寻思:看来这位又是我昔日的一位故人,而且是故人兼仇人。
明明没有丝毫呼吸的声音,但对方胸膛却剧烈起伏。川长流看得出来,他非常气愤。
川长流也不禁联想到般若靡,那日大禁灵宫之中,他声称是自己父亲,莫非是以前自己曾与般若靡联手与眼前这位有过为难?但即便是如此,那也只能算父子俩,一家三口又是从何说起?
他本想说自己记忆全失,过去的陈年旧事都记不得了,但一想对方刚刚也这么说过,自己如果说出同样的话,估计他会认为自己是在消遣他,后果就会很严重。而且失去记忆这件事,他对明姬也曾有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她相信。
此时说出,估计就算再费九牛二虎之力,对方也是不会信的,便选择缄口不言,只是暗运功力,对方倘若动手,立即反击。
哪知对面的白兄喝完一句之后,慢慢放下手,坐了回去,坐好后也是一言不发。
川长流没敢放松警惕,仍严阵以待,保持戒备,问道:“你刚刚想杀我是吗,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厉声道:“因为你罪该万死!”
川长流必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你说说,我何罪之有?”
白兄顿了片刻,才厉声道:“你坏事做尽,恶事做绝,还能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仅此一条,就该被千刀万剐!”
川长流只好如实道:“因为我被红莲业火所伤,记忆全失,若不说个明白,我死也不能瞑目。”
他本以为自己说了实话,对方必定惊讶,哪知白兄听完,脸上表情没丝毫变化,只道:“我知道你记忆全失,所以才没动手,否则如果就这样将你杀了,你还以为我在冤枉你。”
这下该川长流愕然了:“你怎知道我记忆全失?”莫非他是明姬或般若靡派来的人?
白兄之前已哼了好几声,这时听到川长流一问,又哼:“怎么,那日你自己送上门来。这才没过几天,你又忘了?可真健忘。”
川长流思索半晌,突然想起一事,惊道:“阿白?你是阿去?”
他没什么反应。
川长流暗道真是狭路相逢,尴尬一笑:“那次潜入你家,实属被迫的。忘我倒是没忘,只不过我上次见到你时,你斗篷裹身,又戴着面具,以致这会没认出来,你别见怪。”说着连连赔笑。
阿白却没理他,站起身来。
他突然站起,川长流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动手,忙退后一步,横掌当胸。
阿白伸手:“拿来?”
川长流一愣:“什么?”不等他答话,想起来了,蜀山的人和明姬都想找他要传位玉玺,看来阿白肯定也是一样,摇头道:“弄丢了,可是不知道丢在哪了。”
阿白蹙眉:“你不是好端端拿着的吗?”
川长流再度愕然,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筷子。
“……哦”
虽然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还是递了过去。
阿白将他的筷子抢过,跟着弯腰把桌子上的空碗都拿回灶间,三下五除二清洗干净了收好。
川长流颇不好意思:“真是麻烦你了。”
阿白瞪他一眼:“我是不想麻烦婆婆,她年纪那么大了,家中没人照料,一个过的很艰难……”他貌似还没说完,忽然住口:“罢了,你又怎能知道人间疾苦。”
川长流动了动嘴唇,本想说自己虽没有亲身经历过人间疾苦,可是他自己过的也很艰难。但阿白却没给他机会,转身走入内间,帮忙那老妇收拾屋子去了。
过得片刻,老婆婆举着火烛从屋中出来,道:“年轻人,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
川长流道了谢,走进屋内,只见阿白坐在炕边,以手支颐,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墙壁,呆呆出神,对他进屋视若无睹。
不知道为何,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令川长流有些难受,于是顺着阿白的目光望去,光秃秃的一堵墙上什么都没有。
他用手在阿白眼前摇晃,觉得自己真是活够了,飙出一句:“别看墙了,看我吧。”
阿白将目光转向了他,面无表情的道:“去床上躺着。”
川长流望了望长不逾七尺宽不过两尺的火炕:“那你睡哪?”
阿白不再理他。川长流又被无视了,十分没趣,悻悻然躺倒炕上,拉过棉被盖着,闭上眼睛。
他虽闭眼,却丝毫不敢松懈,体内真气随时都在运转,蓄势待发。
本来打算夜间入定调息,但既有敌人在侧,只好先放一放。
屋外大雨呼啸,狂风咆哮,窗边一片淅沥。他屏息凝气,全神戒备,以为过不了多久对方终会动手,哪知阿白坐在那里一直没动,也没半点要干架的意思。他这一趟直接躺了两个时辰,躺到半夜子时。蜡炬已然成灰,屋中伸手不见五指,阿白还是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川长流战战兢兢等了半天,始终没等到他动手,枯燥起来,眼皮慢慢重了,渐渐昏昏欲睡。
正在他琢磨是要冒险睡一觉,还是继续折磨自己时,屋里一阵凉飕飕的阴风吹过。
他开法眼一望,阿白已不在房中。
川长流生怕他半夜三更出去害人,忙跳下床来,轻轻推开房门,就见阿白的身影一闪而过,从墙上消失不见,进了那婆婆的卧房。
难道他连这样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家也不肯放过?
这个想法一起,川长流紧随其后,本想也跟着一同进去,忽然发现自己并不会穿墙术,如果直接推门,定然会打草惊蛇被阿白发现。他要先弄清楚对方究竟意欲何为,如果贸然惊动了他,而人家又并非作恶,那就误会大了。
川长流没急着开门,只将真气凝聚于双眼,目光直接无视墙壁的阻隔,直接越过壁板,看到了屋内的情景。
那老婆婆熟睡正酣。阿白蹲在她床前,口中念念有词,正在作法。
川长流正在琢磨他作的是什么法,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阿白已作法完毕,整个人化为一道青烟钻入了那老婆婆的眉心。
川长流大骇,再顾不得其他,推门而入,就听那老婆婆说了一句梦话:“三勇是你吗?三勇,我苦命的孩儿……”跟着又陷入万籁俱寂。
川长流站在床前仔细检查一会,老婆婆依然睡得香甜,嘴边带笑,并无异样。他只好站在床前等待,并没有等太久,阿白便从那婆婆的眉心钻了出来。
川长流就站在旁边,阿白却看也没看他一眼,目不斜视大摇大摆的穿过墙壁出去了,徒留川长流一个人站在原地风中凌乱。
他又被无视了?
之前给蜀山那批人追杀,他巴不得被人无视,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被阿白无视便令他分外郁闷。
他赶紧摸出房间,轻轻扣上房门,走进先前的屋子,果见阿白又坐回了刚才那个位置,犹如一座泥塑木雕一样,川长流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在梦游,他其实一直坐在那里,根本没有动过。
他好奇心起,点燃蜡烛,也挨在旁边坐下,问道:“你刚才做了什么?”
阿白淡然道:“婆婆很想念他那个死去的孩儿,我用迷魂术改变了她的记忆。现如今她的记忆中,她的孩儿没有死,还好端端的活着。”
川长流奇道:“可她的孩儿确实是死了,就算你骗得了婆婆一时半会,可日子久了,婆婆始终见不到儿子,不照样伤心难过?”
阿白道:“她明早起来就见到了。”
川长流更奇:“是吗?那她儿子现在在哪?”
阿白语出惊人:“就在你眼前。”
“……”川长流哑然失笑:“你要冒充她的孩儿?”
阿白点头:“现在她的记忆之中,玩便是她儿子,不仅没死,还一直与她相依为命,明天要出一趟远门,去市镇卖柴。”
川长流道:“这不也一样吗?你一去不回,依然没能改变什么。”
阿白道:“怎么能一去不回?等我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川长流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你要留在这里陪她一辈子?”
阿白点头:“婆婆现在已经年迈,活不了多久了,我陪她几年有什么关系。”顿了一顿,又道:“如果我这一去死在外面回不来,那就是命中注定,无可奈何。”
川长流想起那日荆儿所说的话,忍不住问道:“你不是已经死过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