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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去岁今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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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妤捏着自己的诊断书,站在急诊室门口。
里面压抑的抽气声和器械冰冷的碰撞声漏出来。
声音停了。
门打开,姜好被推出来,转去住院病房。
她眼皮耷拉着,像是用了镇静药物,眼神涣散扫过陆妤,嘴角极轻地扯了一下,像个没完成的微笑,随即彻底合上眼,任人推走。
一切妥当,窗外天色已蒙蒙发亮。
她摸出手机,走到走廊尽头,拨通家里电话。
接电话的是张姨,声音含混,听清是她立刻醒了:“陆校长?月儿还在睡……昨晚在夫人这边,月儿没怎么闹……”
“这几天让月儿先住那边。”陆妤打断,嗓子因缺水和疲惫有些沙哑,“我出了点事故,人在市一院。”
电话那头抽气声后是一阵窸窣脚步和压低的人语。很快,文慧的声音贴上来,毫无睡意:“伤哪儿了?重不重?”
“左臂挫伤,额角擦伤,得住两天院观察。”
沉默了两秒,文慧声线沉下去:“怎么回事?”
“红星厂的司机,危险驾驶,追尾。”陆妤省略搏斗和跟踪,语气像汇报工作,“交警处理了。”
“危险驾驶?”文慧声音略显失态,“陆妤,你到底在外面做什么?”
陆妤看着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天际线泛着灰白的光。
“工作上的应酬,结束后回住处,在路上遇到的。”她顿了顿,补充道,“姜好当时也在车上,她伤得重些。”
“姜好?”文慧声调陡然拔高一度又强行压下,透出冰冷的了然,“陆妤,你几岁了?还学不会避嫌?她是永鑫的厂长,你是主管项目的负责人!大晚上同乘一车出交通事故,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意外。”
“意外?”文慧冷笑,“世上哪有那么多意外!当年那些事你忘了?要不是她……”
“妈。”陆妤声音冷硬,“事情已经发生了,我需要休息。”
电话那头只剩压抑的呼吸。
“病房号。”文慧最终开口,声音恢复冷静,却更添寒意。
陆妤报了个房号。
“等着。”文慧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陆妤放下手机,靠在冰冷的窗框上,左臂的疼痛和一夜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
她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不到半小时,走廊尽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陆妤睁眼,母亲一身深灰行政套装,外头裹着羊绒大衣,头发一丝不苟,快步走来,身后跟着拎着水瓶的保姆和司机。
文慧的目光落在陆妤打着固定带的左臂和额角的纱布上,仔细审视了一番,脸色愈发难看,但出口的话却克制着:“医生怎么说?”
“不严重,固定休养,三五天就可以取固定带了。”
文慧点头,视线越向她投向单人病房区:“她呢?哪间?”
陆妤盯着她,没出声。
文慧的眼神冰冷:“你跟我交交底,到底怎么回事?真是意外?”
“交警有记录,您随时可调。”陆妤迎着她目光,语气平淡。
文慧盯住她几秒,似是想找出破绽,最终只深吸一口气:“带我去看她。”
姜好已经醒了,听到外头走廊里的动静,心下了然。
她半靠床头,柔声道:“是文主任吗?请进。”
文慧瞥了自己的小女儿一眼,大清早,竟然亲自守在人家的病房门口?像防贼一样防着她……
陆妤替她推开门,文慧跨步走进去。
姜好右腿用石膏吊着,脸色苍白。
她挣扎着想坐直些:“文主任……实在抱歉,劳您亲自……”
“躺着。”文慧抬手虚按,语气还算平和,走到床边扫过她吊起的腿,“伤得重不重?”
“还好,养一阵就行。”姜好声音很轻,睫毛低垂,“连累陆校长,我过意不去。”
“意外的事,谁也预料不到。”文慧语气淡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没太大的损伤就是万幸。工作上的事不急,先把身体养好。”
陆妤站在稍远的位置,看着母亲这番堪称得体,甚至宽容的表演,心下冷哂。
文慧又简单问了几句医生交代的注意事项,叫保姆把水瓶放在床头柜上,语气始终保持着一种疏离的客气。
最后,她转向陆妤:“你也是,别不当回事。学校那边该请假就请假,这一周好好在家休息,哪儿也别去。”
“不用,我有安排。”
文慧看了她一眼,没坚持:“随你。月儿在我那边,你不用操心。”她顿了顿,意有所指,“清静点好,也省得再出什么意外。”
她又对姜好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姜厂长也好好休养,厂里的事,让下面人多担待些。”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房里只剩下陆妤和姜好。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苏醒后的噪音。
姜好靠在枕头上,轻轻吐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文主任……比我想的客气。”
陆妤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文慧坐进黑色轿车离开。
“她没为难你,确实有点意外。”
姜好轻笑一声,带着点自嘲:“可能看我确实够惨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那个司机……”
“司机咬死个人行为,跟车失误。”陆妤望窗外,“替罪羊。”
意料之中。
姜好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玩笑的意味:“我这腿,医生说得好好养一阵。厂里最近事多,我也正好躲躲清静。”
她看向陆妤:“陆校长,您呢?”
陆妤转过身:“这段时间够有些人跳出来了。”
“也好。”姜好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这一周,就辛苦陆校长……和我一起,好好休养了。”
阳光透过方窗,落在两人之间,照亮空气中细微的尘埃。
隔日下午,交警队和赵明明几乎同时带来消息。
赵明明先到,依旧是那副利落的样子,眉宇间带着办案的严肃。
“查清楚了。”她没客套,直接对病床上的姜好和窗边的陆妤说,“那司机,叫李强,红星厂机修班的。车是永鑫的车,去年报备去红星厂做联合检修,一直没还回来。”
陆妤眼神微动,并不意外。
“李强咬死是个人行为,说看姜厂长……漂亮,想跟一段路,没别的意思。撞车是意外。”赵明明嗤笑一声,“红星厂那边,王国强撇得干净,说李强个人行为,与厂里无关,他们一定严肃处理。不过,李强的账户上周才在王国强的赌场进了一笔账。这笔钱跑不了,他迟早也得交待。”
正说着,交警队那边的电话也来了,陆妤接起,内容和赵明明说的基本一致。
挂了电话,陆妤看向姜好。
姜好并不意外:“车是永鑫的,人是红星的。王国强那边刚被我们断了昌达贸易的财路,转头就出这种事,时机未免太巧。”
赵明明抱臂:“现在的情况,李强不松口,证据链暂时就断在他这儿。你俩目前仅凭这事,动不了红星厂的根本。”
“不动王国强,”陆妤开口,“不代表动不了别人。”
姜好抬眼看向她,两人视线交汇,瞬间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赵明明挑眉:“你们想动谁?”
“永鑫内部,有人和红星厂往来过密,甚至可能默许甚至配合了这次意外。”陆妤看向姜好,“姜厂长觉得呢?”
姜好面色冷凝:“运输调度,车辆管理,乃至安全监管,层层失守,才让外厂的人开着永鑫的车,差点酿成大祸。这是严重的管理漏洞和安全责任事故。”
赵明明立刻明白了:“你要借题发挥,清洗永鑫内部?”
“不是清洗,是整顿。”姜好纠正道,“为了永鑫的长远发展,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必须理清。有些占着位置不做事甚至吃里扒外的人,必须挪开。”
陆妤补充道:“李强是红星厂的人,却开着永鑫的车。这本身就是一条线索,指向永鑫内部可能存在的利益输送和管理腐败。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未必不能找到王国强和永鑫内部某些人勾结的证据。”
姜好接话,目光锐利:“而且,红星厂现在自身难保。王国强那个地下赌场和空壳厂子的底,赵局长你们应该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吧?等他那边的案子彻底爆出来,谁还保得住他?到时候,和他牵扯过深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赵明明看着眼前这两个女人,一个冷静如冰,一个锋利如刀,一唱一和,已经将后续的棋局布好。
她不得不承认,这一撞,虽然凶险,却真的给她们撞出了一个突破口。
“行,我明白了。”赵明明点头,“红星厂和王国强那边,我们继续深挖,争取早日收网。永鑫内部的事……”她看向姜好和陆妤,“你们自己把握分寸。”
赵明明离开后,永鑫厂的党委书记俞晓红来到病房,脸色凝重。
她将一份新的文件放在姜好床头。
“姜厂长,陆校长。”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厂党委高度重视这次恶性事件!经过初步调查,运输科科长,车辆调度主管,以及安全科相关负责人,对车辆外借监管不力,安全责任意识淡薄,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经研究,决定对上述人员立即停职,接受进一步调查!”
姜好看着处理决定,微微颔首:“俞书记,我支持厂党委的决定。安全生产重于泰山,容不得半点沙子。借着这次教训,我们必须对全厂的运输,安全体系进行一次彻底的梳理和整顿。”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尤其是那些与其他单位,特别是与红星厂这样的单位,有业务往来和人员交流的环节,更要重点排查,杜绝任何可能的利益输送和风险隐患。”
俞晓红深深看了姜好一眼,明白了她的指向。
刘总工分管的生产系统,与红星厂的设备往来和人员借调最为频繁。
“姜厂长放心,厂里这次是下了决心的。”俞晓红语气坚定,“不管涉及到谁,什么背景,只要查出问题,绝不姑息!”
病房门再次关上。
姜好长长舒了一口气,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运输科和安全科……”陆妤开口。
“都是刘总工的老地盘。”姜好没睁眼,声音有些飘忽,“这次,算是断了他两条胳膊。”
她睁开眼,看向陆妤,眼神复杂:“谢谢你,陆妤。”
陆妤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我不是在帮你。”
“我知道。”姜好轻声说,“但还是要谢。”
陆妤没接话,走到床头柜前,想倒杯水。
她右手拧开瓶盖,想把水倒进杯子里,但左臂的固定让她动作笨拙,水晃出来一些,溅在柜面上。
一只手伸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水瓶。
姜好侧着身,右手稳住瓶身,将水缓缓注入玻璃杯。
她做这个动作显然牵动了伤处,呼吸变得急促,额角的汗更密了。
“给。”她把杯子递向陆妤。
陆妤看着那杯水,接了过来。水温透过玻璃杯壁,不算烫,刚好。
她喝了两口,把杯子放回柜子上。
“医生说了,你右腿骨裂,脑震荡,需要静养。”
“嗯……”姜好随意应和。
“月儿送回文主任那儿了,张姨在我那边,多照看你一个也忙得过来。”陆妤语气平常,“省得再有不长眼的来打扰。”
陆妤……在邀请她?
或者说……庇护她。
她的目光从下往上游离。扫过陆妤绑起的手臂、卷边的领口,凌乱的发梢,竟然在大片漆黑里捕捉到一丝悬停的白。
姜好轻轻吸了一口气,在那一瞬间,冻入肺腑的刺痛遍布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