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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共处一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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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睫毛轻颤,随即垂下:“……太打扰了吧?而且文主任那边……”
“我的地方,她做不了主。”陆妤打断她,看向她吊着的腿,“你这样,我也有责任。”
责任。
上位者的慷慨,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反而是一种惩罚。
其实她在对方彻头彻尾的洞彻中亦想过有一瞬坦诚。
那太危险。
火山口轻飘飘落下的黑灰到地面上就是一场席卷而来的灾难。
姜好沉默着,几乎维持不住那点精心设计的示弱和妥帖。
陆妤就像一面冰冷的镜子,能照出她所有的算计和狼狈。
她再抬头时眼里已换上惯有的温柔浅笑,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无奈:“那就……叨扰陆校长了。我这副样子,确实需要个清静地方躲躲。”
接下来两日,风平浪静。
陆妤和姜好各占一间病房,互不打扰。但有关永鑫厂人事动荡的消息,却隐隐传来。
先是运输队队长被调离,去了闲职。接着安全科科长主动申请提前内退。三车间一位资深副主任被派去外地学习,归期未定。
动作不大,却精准地剔除了刘总工在几个关键部门的触手。
文慧每日派人送汤送饭,却再未亲自来过。只电话里嘱咐陆妤安心静养,别掺和永鑫厂里的是非。
出院前一日下午,陆妤左臂固定已经拆下,她下楼透气。
回来时,经过姜好病房,门虚掩着。
她听见姜好的声音,带着笑意:“……刘总工为厂子操心一辈子,是该好好歇歇了。新来的副总工年轻,正需要他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多多指导,把把关嘛……”
陆妤脚步未停,回到自己病房。
这一局,是姜好赢了。用一场狼狈的意外,换来了对厂内势力的重新洗牌。
代价是身上的伤,和某些暗处更加警惕的目光。
姜好显然觉得,这很值得。
下午护士来送药,笑着说明早可以办出院手续。
陆妤点头,看着托盘里的白色药片,忽然问:“隔壁什么时候出院?”
“她还得观察两天,脑震荡嘛,谨慎点好。”护士答。
陆妤没再说话。
晚些时候,她去了姜好病房。对方正倚着床头看文件,侧影在台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明天我出院。”陆妤说。
姜好抬头,放下文件,眼睛里带着惯有的笑意:“恭喜,陆校长,这是好事啊。听澜庄园那边,张姨应该都安排好了。”
“你确定还要去?”陆妤看着她,“厂里现在应该清净了。”
姜好微微一笑:“清净是清净了,但也更招眼了。陆校长那儿……至少没人敢轻易去搜检。”
陆妤默然片刻:“随你。”
她转身欲走。
“陆校长。”姜好叫住她。
陆妤回头。
姜好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左臂上,声音轻缓:“……抱歉。”
陆妤发觉她的目光并未落到实处,仿佛是在时间里随波逐流,眼底沉浮。
这句话不应该是安放在此时此刻,而是往更深,更远处望去。
她看见了,一时分辨不出那意味着什么。
她知道姜好的话没说完,也知道选择在此刻提起,对方未必没有试探和铺垫的意味。
她不想深究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
“都过去了。”
姜好凝视她,像是想从她脸上找出点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带着点自嘲:“是啊,都过去了。”
陆妤没应,带上门离开。
走廊灯光冷白,照着她独自前行的身影。
等这场休养结束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她和姜好,既是彼此最警惕的对手,也是这潭浑水中,互相能走入对方棋路的人。
这认知让她心底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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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妤推开听澜庄园住所的门,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客厅。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张姨在厨房忙碌的细微声响。
陆妤看向阳台,晾衣绳上挂着何知月的小裙子随风轻晃。
是姜好当时偷偷塞进来的那条。
“陆校长回来了?”张姨闻声擦着手从厨房出来,脸上带着笑,“客房都收拾好了,您看还缺什么不?”
左侧客房的门虚掩着,能看到床上铺着素色被褥,床头柜摆着一盏乳白台灯,显然是给客人准备的。
“先这样。”
“姜厂长那边来电话说晚些到,您看晚饭是单独做还是……”张姨接过行李,有些担忧地看过来,落到左臂上,“您这手……”
“没大碍。”陆妤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一起按正常分量做,清淡些。”
“哎好!”张姨应着,又小心追问,“那姜总的口味……”
陆妤顿了顿:“她不爱吃苦味的东西。”
夕阳西沉时,黑色奥迪缓缓停在小院外。
张姨已经提前等在门口。司机搀着姜好下车,她右腿还打着石膏,倚着拐杖,穿着香槟色真丝衬衫和米白色半裙,卷发精心打理过,只有苍白的脸色透出些许狼狈。
陆妤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张姨和司机小心地将姜好安置在客厅沙发上。
“来叨扰了。”姜好对陆妤笑笑,语气带着歉意,“给张姨添麻烦了。”
“姜厂长快别这么说,您安心养着就好。”张姨连忙摆手,又去接司机手里的行李。
安置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姜好显然提前打点过,司机搬来两个行李箱,其中一个是文件箱。陆妤看着那箱材料被搬进客房,没作声。
晚餐时,张姨做了清蒸鱼,鸡火干丝和百合炒芦笋。三人围坐在餐桌旁,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姜好夹一筷子干丝,点头夸赞:“火候正好,张姨手艺比外头的馆子强。”
“您喜欢就好,多吃点,伤才好得快。”张姨笑着回应,又给陆妤盛了碗汤。
陆妤默默喝着汤,听着张姨和姜好之间客气的寒暄。
姜好右手执勺,左手悄悄按住桌面稳住身形。右腿的石膏让坐姿有些吃力。
陆妤瞥见她努力保持的姿势,起身将手边一个软垫递过去。姜好怔了怔,接过垫在腰后,眼尾弯起:“谢谢陆校长。”
饭后,陆妤在客厅继续看永鑫的报表,姜好靠在沙发另一头回邮件。
手指按键的提示音与纸页翻动声交错,偶尔响起姜好轻声讲电话的动静:“刘总工既然觉得新方案冒险,那就请他把去年三车间技改的失败报告一并提交……嗯,就说是我要的。”
陆妤不太注意姜好在忙什么,笔尖在“设备折旧率”的数据上画了个圈。
张姨端着煮好的中药过来:“姜小姐,该喝药啦。”
姜好刚结束通话,见状自然接过药碗:“张姨谢啦,辛苦了。”
她试了试温度,仰头饮尽,眉心都没皱一下。
张姨适时将桌上的糖盘往里推了推,姜好笑着拒绝。
“麻烦张姨,倒杯水给我。”
陆妤合上文件,淡淡道:“不怕苦?”
“比酒好咽。”姜好抽出纸巾按了按嘴角,忽然挑眉,“陆校长要试试?厨房还有一碗。”
陆妤转身就走,听见身后低低的轻笑。
夜里下起了大雨。
陆妤被左臂的钝痛扰醒,起身去客厅倒水。经过客房时,她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响动和一声压抑的抽气声。
她推开客房门。
姜好单脚站着,正费力地想捡起滚落到床脚的保温杯,拐杖倒在一边。真丝睡袍滑落,露出肩颈处大片显眼的青紫淤痕。
那是车祸被安全带勒出的淤伤,姜好的肤色很白,显得淤痕格外触目惊心。
“别动。”陆妤打开壁灯,上前捡起杯子和拐杖。
姜好借着陆妤的手臂支撑坐回床边,有些喘息,额角渗出细汗。
“谢谢。”
她拉好睡袍,掩饰着狼狈。
陆妤看向床头柜,摊开的文件旁放着止疼药,铝箔板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睡不着?”陆妤问。
“脑震荡后遗症,正常反应。”姜好就着陆妤递过来的水吞下药片,玩笑道,“陆校长要是心疼,不如陪我聊聊?”
陆妤抱臂倚在窗框上:“聊什么?刘总工为什么急着变卖名下股份?”
姜好正准备拉好睡袍的手顿在半空,随即轻笑出声,指尖将散落的卷发拨到耳后:“您消息真快。”她掀开被子挪出位置,拍了拍床沿,“坐下说?我仰着头累。”
雨点敲打窗棂,陆妤将椅子拖到床边。
姜好也不坚持,裹紧睡袍倚回枕头,声音裹在雨声里:“老刘怕的不是我,是您真要查旧账。那批进口设备,账面价格和实际到货的成色可对不上。他吃了差价,现在急着擦屁股。”
“你知道?”
“我是改制后才接手的,陆校长。”姜好垂下眼,指尖轻轻捻起真丝被面,“但厂里总有明白人。俞书记前段时间整理旧档,发现几份补充协议签得蹊跷,付款流程也绕过了常规审计。她私下问过我,我说……等您来了定夺。”
“等我来定夺?”陆妤声音里带上一点讥诮,“还是等我撞破头了,才好借题发挥?”
姜好抬眼:“您要这么说也行。不是这场意外,刘总工怎么会自乱阵脚?出院之前他托人找我,说愿意主动请调去工会养老,条件是别再深究设备旧账。”
她向前倾身,真丝睡袍领口滑开些许又立刻被她拉拢。
“陆校长,这是个机会。老刘在厂里经营多年,根须深得很。硬拔要伤筋动骨,但他自己退……就干净得多。”
窗外雷声滚过。
雨水在玻璃上划出扭曲的水痕。
“刘建民知道吗?”
“刘建民?”姜好轻笑,“打电话敲打我,说‘稳定压倒一切,集团最关心厂里团结’。”她学的官腔学得惟妙惟肖。
陆妤没忍住,嘴角微微上扬。
姜好捕捉到这一丝笑意,眼波流转:“其实只要您这边暂时不深挖,他倒也乐得顺水推舟。”
陆妤挑眉:“你想让我放弃追查?”
“我想让您看得更远。”姜好迎着她的目光,“永鑫要活,光清掉一个刘总工不够。技改资金、新项目审批,政策倾斜……哪样不需要集团支持?此刻撕破脸,王总那边怎么交代?”她顿了顿,声音放软,“况且……您刚回来,树敌太多不是好事。”
陆妤走回床边,阴影笼罩住姜好:“刘总工退可以,但他吞下去的东西,得吐出来。设备差价,虚报的耗材款……一笔笔都要追回。账做平了,我才考虑暂时搁置。”
“这……怕是要惊动审计那边。动静大了,王总那儿……”
“那是你要解决的问题。”陆妤打断她,指尖在椅背上敲了敲,“你不是最擅长沟通协调吗?”
姜好沉默片刻,眉眼舒展,温柔地笑笑:“行。既然陆校长给了方向,我总得试试。”
她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动作间牵动伤处,轻轻“嘶”了一声。
陆妤下意识上前半步,又硬生生停住。
姜好却已经稳住呼吸,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再抬头时,脸上只剩职业化的微笑:“永鑫内部还有些事需要收尾。我过两天精神好些就回去处理,正好能替您探探路。这雨……下得太大了。我有些担心。”
“你决定。”陆妤转身走向门口,“别玩脱了。”
她的手搭上门把时,听见姜好轻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校长放心。毕竟现在……咱们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