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1、第 71 章 ...
-
十二月的滨海市,海风裹挟着湿冷,悄然钻进病房。岩羊拄着拐杖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海平面,思绪却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你好啊,我是舅舅。”
岩羊盯着这行简单的文案,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停留了很久。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混杂着些许陌生和更深的隔阂感,悄然蔓延。他记忆里的秦域,渺小如草木,却仿佛永远蕴藏着一股用之不竭的旺盛生命力,让他觉得,无论命运抛给他多少难关,他总能歇歇便挺过去。
可眼前这张照片……太柔和了,柔和得近乎刺眼。
岩羊忽然想到与他的第一个吻。
“亲到你了……”
那是第一次,岩羊清晰地窥见这个人对自己的心意,也是唯一一次。
秦域很会逞强,也很善于伪装。
或者说他们都是。
“咚咚”敲门声打断了回忆,一位保养得当的女士提着保温杯进来,见岩羊站在窗前,女士微微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三分埋怨七分心疼的神情,不悦道:“你这孩子……医生不是说不让你下床走动嘛!”女士走近,细看她样貌十分美丽,哪怕人到中年,也丝毫看不出一点岁月蹉跎过的痕迹。
岩羊回头,“妈……”
女士根本来不及应,只见她连忙将保温杯放在床头柜上,便快步走过去搀扶岩羊回床上坐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大意,以后有得你受的。”
岩羊顺从地坐回床沿,不忘逗她笑,“姜女士,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你还笑!”姜妍佯装生气,指尖轻点他额头,眼底却泛起温柔的涟,“肋骨都断了还不严重?我告诉你,从我昨天到滨海,到我刚才下车,你爸爸已经打了三个电话来问你的情况。”说起这个,姜妍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岩羊却不大当回事儿,“他打电话来干嘛?问我死没死?”
姜妍“啪!”的一声打他脑门上。
“疼!”
姜妍才不管他疼不疼,连声道:“呸呸呸,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以后不准再说这种话。”
“知道了。”岩羊半死不活地应着,整个人往床上一趟,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瞧他这副样子,姜妍这才收起了埋怨的话语,随即开始倒腾保温杯里的汤水,又换回了日常哄他的语气,柔声说:“宝宝,妈妈今天给你带了骨头汤,炖了三个小时呢,一点油星子都没留,起来尝尝好不好?”
岩羊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这么大了还被人叫宝宝,脸上却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没有。
若非平日里在家被喊惯了,还真找不出其他缘由来。
既然是宝宝,那就得有个宝宝的样子。
“放那儿吧。唉……没胃口。”他唉声叹气,故意似的,给人一种,“我有点烦恼,快来开导我”的体感。
姜妍果然上当,
“怎么没胃口?”她语气一下急了,凑过来,一会儿摸摸宝贝儿子的头,看看有没有发烧;一会儿掀开衣服看看伤口,问是不是伤口疼。整个人急得团团转。
却不想,岩羊再次开口时却问了她一个与此时此刻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妈,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姜妍:“……”
两个小时后。
千里之外孙家,就连保姆阿姨家的柯基犬都知道,雇主家的傻儿子疑似恋爱了。
而消息的源头,正在借用总统套房里佩戴的厨房亲手给儿子熬粥,粥在砂锅里咕嘟冒泡,姜妍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忽然惊呼:“哎呀!”她的生活助理兼司机听到动静匆匆推门进来,问:“太太,怎么了?是烫到……”
“没有。”姜妍女士笑意盈盈地挥了挥手,然后让女助理帮忙看着粥,自己走到窗前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雀跃:“宝贝,妈妈刚才忘了问你,你和她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没有。不是你爸爸让我问。是妈妈正在给你煲粥,所以妈妈考虑……要不要把补血的鹿角胶粥给你换成补肾的……我看那个杜仲腰花粥不错……哦,你不需要啊?那算了……不过宝宝,你也太差劲了吧?好好好,妈妈不说了。”
同一时间。
病房里,岩羊挂掉电话开始陷入无尽的懊悔之中。
他怎么嘴就这么欠呢!
问谁不好,偏偏去问那个最爱胡思乱想的人!这下可好,简直是一传十,十传百,人尽皆知!岩羊把脸埋进枕头里,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手机开始震动,岩羊拿出手机一看,是一个国外打来的号码。
“喂”
“卧槽!”是他那远在太平洋上漂着的哥们,哥们现在异常激动,“我妈说,你妈说你找对象了?”
岩羊掏掏耳朵,“谁妈?”
“别啊兄弟!咱们一直单身多自在啊,你玩你的车,我开我的船,一个在海里漂,一个在陆地跑,就这么当两只快乐的单身汪多好啊!”
“……”
**
岩羊这边的热闹与荒诞,秦域一概不知。
此刻他正端坐在沙发的一头,听秦梦瑶的补习老师说话。
“这位家长,你是不是弄错了?”
“梦瑶同学,我记得这个孩子只到我这里上了两天的课啊。”补习老师仔细回想了一下,认真道:“就是你带她来的那个周末,后面她就再没来我这里补习过了。”
听到这话,秦域脑子“嗡”的一声,最后连自己怎么离开都记不清了。
这天刚好是周日。
住校生回校的日子。
秦域在学校门口等了很久很久,才等到秦梦瑶的身影出现在街角。
她身旁,一位身着同款校服的男生替她背着书包,斜挎在肩,两人步伐轻快,谈笑风生。
或许是没想过会在这个时间节点在这里看见秦域,视线相对的那一秒,秦梦瑶脸上的表情异常的精彩,秦域无心欣赏,径直走去,秦梦瑶随即止步,“咋个了?”身旁的男生问道,她默不作声。
随着秦域步步逼近,秦梦瑶身旁的男生终于察觉。少年人血气方刚,爱逞英雄,见秦域站到面前,男生下意识挺直脊背,挡在秦梦瑶身前半步,“你做啥子?”
秦域没看他,目光落在秦梦瑶脖子处的吻痕上,想问的话在唇齿间反复碾压,最终也只是一句:“你去哪儿了?”
听他声音低沉,似从喉间碾过,秦梦瑶低头凝视鞋尖,久久无言。
空气骤然凝固,男生仍挡在前面,秦梦瑶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摇了摇头。
男生见形势不对,这才不情不愿地往旁边让了一步,却仍不愿意离开。此举像是给了秦梦瑶勇气一般,她终于开口,“去补习了。”
“去哪儿补习?”
秦梦瑶说了一个名字,正是刚刚秦域见过的那位老师。
秦域便笑了。
笑得极冷,眼里却没有半分温度。他盯着她,“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去哪儿了?”
秦梦瑶又不说话了。
“说啊!”秦域大声质问。
秦梦瑶被他吓得肩膀一缩,和她一起的那个男生立马站了出来,两只手用力往秦域身上一推,“妈的!谁允许你这么跟她说话!”
秦域差点被他推倒在地,往后踉跄了几步后,抬头,眼里骤然涌上血丝,一言不发地冲上前将那男生狠狠抵在墙边,“我他妈跟你说话了吗?”
十九岁的秦域,对成年男人来说可能尚不能构成什么威胁,但对付一个初中生绰绰有余,那男生被他压得喘不过气,脸色发白却还倔强地不甘示弱瞪回去。
秦域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他咬紧牙关,死命地忍着,才没挥出那一拳。
旁边是秦梦瑶撕心裂肺地叫喊。
“秦玉!别打他!”秦梦瑶的声音颤抖得几乎要破碎,她拉扯着秦域的青筋暴起的手臂,竟是连一声“小爹”都不愿意再叫了,只顾着大声威胁:“秦玉!你要是敢动他,我死给你看!”
“那你就去死啊!”秦域的声音冷得像从冰窟里捞出来,他盯着秦梦瑶,一字一顿:“你敢下去见你爸吗?或者,你敢现在跟我去你爸坟前,让他看看你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吗?”
“补习?”秦域冷笑,“你当我是傻子?”秦梦瑶浑身一颤,眼泪夺眶而出,却死死咬着唇不发出半点声音。
不用点透。她知道秦域知道了。
但她不认为自己有错,就是有错,她也不认。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竟挤出一抹倔强的笑,“我做什么,不需要你管。”
很奇妙,听到这话秦域本认为自己会很生气的,但没有。他只觉得这句话伴随着冬日刺骨的寒风透过他破旧的棉衣外套,如冰水一般,浇灭了他胸口里的那一团火。本烧到炙疼的五脏六腑忽然开始颤抖,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心冷。
秦域猛地松开那男生,转身一拳砸向墙壁,指节瞬间血肉模糊。
“嗯。你记着你今天这句话。”秦域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决绝。
身后。
秦梦瑶的哭喊声像针一样扎进耳膜,可他不敢回头,怕自己真的会冲上去掐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
**
这件事很大程度地改变了秦域对秦梦瑶的心态。
可能是因为他不是秦梦瑶的亲生父母,所以他没有那么伟大的胸怀去包容她的一再叛逆。他不过是个背负着父母双亡、兄代父职重担的少年,十九岁的肩膀本不该承受如此之重。可她却将他的忍让当作软弱,将他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
以至于事情发生之后,每次秦梦瑶回家,秦域看到她,都会想起她脖颈处的那几道吻痕。那些本不该出现在她这个年纪的痕迹,如烙印般灼烧着秦域的神经,仿佛在无声地诘问:你看你教出来的好孩子。你省吃俭用供她读书,起早贪黑地攒钱给她上补习班,换来的就是她脖子上的这些东西。
秦域无数次问自己:你算什么东西?秦域,你到底算什么东西?
他不是圣母,他也会疼,会累,会恨。
很长一段时间,他是真的很恨秦梦瑶。恨她不自爱,恨她不自重,恨她轻易践踏自己的身体与尊严。
但同时,他更恨自己。
恨自己无能,护不住她,也救不了她。
十九岁末的这个冬季,秦域学会了抽烟。
他开始在深夜的院子里,一包接一包地吞云吐雾,烟头的红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宛如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困兽。
他不再过问秦梦瑶的行踪,也不再查她的成绩单,除了按时给出生活费之外,他们基本不交谈。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愈合。可每当听见她的名字,秦域的心口仍会传来一阵钝痛,那是责任与血缘交织的牵绊,既割不断,也走不近。
秦域知道自己这样同一个青春期的孩子置气不对,可是……
真的好累啊。
他好想歇一歇……
能不能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