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第 42 章 ...
-
——
楼上,一间布置极其简洁,没有任何个人物品的房间里,宴清站在巨大的单向玻璃窗前,望着外面被浓稠夜色彻底吞噬的、无边无际的雨林轮廓。室内只开了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唐溯走了进来,在距离宴清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先生,他开口了。拿到了七个关键节点信息,三个在亚洲,两个在欧洲,两个在美洲。其中一人,是Kiwen横跨大西洋情报网的枢纽之一,常驻纽约,表面身份是华尔街一家合规咨询公司的高级合伙人。”
宴清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水杯,看着澄净的水面因极细微的晃动而漾开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可靠性?”
“信息本身正在启动交叉验证程序。从德拉罗最后彻底崩溃的心理状态、叙述细节的逻辑性、以及触及某些信息时本能的生理反应来看,初步判断真实性很高。另外,他在崩溃边缘提到,Kiwen近期对集团内部‘某些不受控的技术流向和人员接触’异常关注,尤其是生物领域。他隐约听说Kiwen此次东南亚之行的行程中,包括关注曼谷的某个学术论坛。这与我们收到的消息基本吻合。”
宴清将杯中的水饮尽,转身将空杯放在一旁桌上。“德拉罗的‘失踪’,应该能让Kiwen和他的人忙上一阵,无暇他顾。意大利那边的交接,你亲自盯着,确保萨诺奇能顺利接手。”宴清语气平淡,接任德拉罗的人是谁、会怎么做,他毫不关心。帮助萨诺奇,不过是因为意大利市场是Kiwen重要的利润奶牛之一。斩断这条经济动脉,Kiwen想要重建,需要投入的时间、资源和精力将是巨大的。当他的注意力被牵扯在这些“俗务”上时,宴清需要正面应对的,便只剩下一个Draven。
“那些节点和名单上的人,暂时不动,保持监视。”宴清淡淡道。
“是。”唐溯应道,随即稍作迟疑,“德拉罗本人,如何处理?”
“给他我们承诺的‘结局’。”宴清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决定一件物品的处置方式,“流程做得干净些。或许将来某一天,Kiwen会‘惊喜’地再次见到他也说不定。”
“明白。”唐溯领会了其中深意。
假死,严密控制,或许未来是一步有用的闲棋。
就在唐溯准备退出房间时,宴清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却让唐溯立刻停下了脚步。
“联系巴伦,安排见面。”
唐溯微微颔首,没有多问一句,转身离开了房间。
几分钟后,唐溯在办公室结束了与巴伦·德雷文的通话,将特制的手机收回西装内袋。
年轻的巴伦——Draven最宠爱的小儿子,电话里那副轻快兴奋的语调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这个年仅二十四岁、却已被父亲委以重任,掌管南美庞大“业务”的继承人,有着一双遗传自Draven的、标志性的灰绿色眼眸,据说这眼眸在兴奋时会闪烁出如同热带雨林树蟒般的光芒。
听说宴清来到了南美,巴伦的热情几乎要透过手机听筒溢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安排会面,与宴清共进晚餐。
挂断电话,唐溯面无表情地整理了一下袖口。
德雷文家族的小公子,还是太年轻,竟将这场风波将至的会面,当作一件值得期待的盛事。
——
泰国,芭提雅的夜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长达四公里的海滩沿线,风景迤逦。巨型音响从各个酒吧里传出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节奏强劲的鼓点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跳上。街头小贩推着流动餐车,叫卖着各种诱人美食。炭火与香料的气味在温热的空气中交织。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穿着色彩鲜艳的夏装,脚踩人字拖,手里拿着会发光的冰饮,在细软的白沙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
张教授团队下榻的度假村位于海滩北端相对安静的区域。下午抵达时,众人就被眼前碧蓝的海水和摇曳的椰林所吸引。放置好行李,大部分人都迫不及待地换上泳衣奔向海滩。
张宇然和林丹甚至已经租好了冲浪板,说要挑战芭提雅的浪头。对刺激运动不那么向往的则结伴前往附近的夜市,说要体验地道的泰式小吃。
宋奕因公司事务不得不留在曼谷处理授权协议的后续事宜。临行前,他特意叮嘱姜霂注意安全,语气里带着难得的郑重:“小霂,芭提雅游客多,晚上别单独去太偏僻的地方。”
姜霂当时正整理着行李箱,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却莫名有些空落,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宋奕疲惫而坦诚的模样。
下午四点,阳光依然炽烈。姜霂婉拒了林丹他们去学冲浪的邀请,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他盘腿坐在落地窗前的藤编地毯上,笔记本电脑放在膝头,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论坛笔记。
窗外,游泳池的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几个小孩在水中嬉戏,笑声清脆。姜霂的目光偶尔从屏幕移开,望向远处海天一色的景象,眼神有些恍惚。
他想起南屿岛。
那里的海更蓝,更安静。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是规律的催眠曲。Colin总是不许他独自去岛的另一端,说那里暗流汹涌。可小时候姜霂还是偷偷去过几次,趴在悬崖边看海浪在岩洞里撞出白色的泡沫,像某种巨大的生物在呼吸。
想到南屿岛,姜霂脑海里自然浮现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
镜湖重逢前,姜霂从未在宴清脸上见到过如此冰冷的神色。
瞳孔逐渐失焦,从心底里升起的轻微痉挛让姜霂下意识握紧了拳。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呼吸开始急促,右手不自觉的抓紧了胸腔前的衣物。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沈既明发来的消息:
【到芭提雅了?注意防晒,记得按时吃饭。】
望着窗外的人很久才回过神来,像是被提示音惊着了一般,颤栗了一下,视线落在屏幕上,看了几秒,才明白意思。
姜霂深吸口气,回复了一个简单的好字。
姜霂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冰水,一饮而尽,抬手擦去嘴角的水渍。握紧的指尖深入肉里,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回想,继续整理笔记。
这次论坛上,哈佛那位老教授提到的关于基因编辑中的脱靶效应最新研究给了他很大启发。他在原有的模型基础上做了几处修改,算法模拟的结果显示预测准确率有望提升至少三个百分点。这个发现让他暂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完全沉浸在数字与公式的世界里。
直到窗外最后一线暮色被夜色吞没,姜霂才从专注状态中回过神来。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伸了个懒腰,脊椎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手机在这时响起,是林丹。
“姜霂!我们在海滩上订了超棒的篝火晚餐,有现烤的海鲜和乐队表演!你快来啊!”
听筒那头传来海浪声、吉他和弦和人群的笑语,热闹得几乎要溢出话筒。
姜霂犹豫了一下。
他其实更想继续推演那个算法模型,但林丹的热情和团体活动让他不好意思拒绝。
“好,麻烦学姐把位置发给我,我马上来。”
挂了电话,姜霂起身换了件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浅色短裤。
度假村的1号门正对着主海滩。姜霂走出大堂,温热湿润的空气立刻包裹了他。他索性脱了鞋提在手里,赤脚踩上细沙。
沙子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熨帖着脚底。越往海边去,海浪一层层涌上来,没过脚踝,带来丝丝凉意,又退去,带走脚下的沙粒,让人有种微微下陷的失重感。
姜霂喜欢这种感觉,因此走得不快。
林丹发来的定位显示晚餐地点在海滩中段,但姜霂不知不觉走到了海滩的尽头。这里有一片天然形成的礁石区,巨大的黑色礁石在月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像一群搁浅的鲸。
游人稀少,只有几个当地小孩提着塑料桶在礁石间的水洼里翻找着什么,偶尔发出惊喜的尖叫。再往前,海滩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茂密杂乱的椰林,和那些看起来像是当地居民自建房的棚屋。昏黄的灯光从某些窗户透出,与身后霓虹闪烁的旅游区形成刺眼的对比。
没有篝火,没有乐队,没有林丹所说的任何晚餐布置。
姜霂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可能走错了方向。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信号格微弱地闪烁。
“学姐,我好像没找到地方。”电话接通后,姜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简单描述了自己从酒店1号门出来的路线。
“哎呀,那你可能真的走错了!”林丹的声音夹杂着背景里的吉他声和笑声,“我刚才给你说的路线需要从酒店3号门出来,那个门靠近度假村的私人海滩区域。你走的是我们办理入住的1号门,那是公共海滩的方向!”
姜霂回头望向来的方向。夜色中的海滩蜿蜒成一条光的河流,分不清哪里是起点。
“那我先原路返回。”他说。
“要不我回去接你吧?”林丹很热心,“反正这边也还没正式开始,厨师还在准备海鲜拼盘呢。”
“不用了,我很快便能回去。”姜霂婉拒,“你就在原地等我就好。”
他不太好意思麻烦别人。况且林丹一开始就提醒过他需要从3号门离开,是自己接电话时心不在焉,满脑子还想着论坛上那个没完全解开的算法问题。
“行吧,”同组的人似乎在喊林丹过去唱歌,她提高了声音,“那你小心点啊!要是找不到,就给我打电话!”
电话挂断。
姜霂转身,准备沿着来时的脚印返回。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声音。
像是......哭泣?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海浪声、远处模糊的音乐声、风吹椰叶的沙沙声......在这些声音的缝隙里,确实有一缕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啜泣。
声音很轻,很细,像是从某块巨大的礁石后面传来的。
姜霂犹豫了。
哭声里有一种无助的颤抖,让他挪不动脚步。
他循着声音走去。
绕过一块两人高的礁石,月光被遮挡,视线陡然昏暗。在岩石的凹陷处,姜霂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泰国小女孩,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布料很薄,肩头处甚至有个不明显的破洞。头发枯黄而凌乱,用一根褪色的橡皮筋勉强扎着。她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瘦削的肩膀一下下地抽动。
“你还好吗?”姜霂不会泰语,下意识用中文询问,随即反应过来,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小女孩猛地抬起头。
月光恰好在这时从云层缝隙漏下,照亮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典型的东南亚面孔,皮肤偏黑,五官清秀,但此刻脸上沾着沙粒和泪痕。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瞳孔里盛满恐惧。
两人对视了几秒。
小女孩用带着浓重泰语口音的英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的脚受伤了。”
声音细弱,带着哭腔。
姜霂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他蹲下身,保持着一段不会让对方感到威胁的距离,目光自然地落在她的左脚上。
脚踝处肿得很厉害,皮肤在月光下呈现出不正常的红紫色,与另一只纤瘦的脚形成鲜明对比。
“你的家人呢?”姜霂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
“在家。”小女孩抽噎着,“我和朋友出来玩...从上面摔下来了。”她抬起脏兮兮的手指,指向身后高耸的礁石顶部,“他们害怕...跑了。”
姜霂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礁石陡峭,表面湿滑,成年人爬上去都要小心,更别说一个孩子。如果从那里摔下来只怕身上还有其他伤口。
“你还有哪里受伤了吗?”姜霂改用更简单的英语,配合手势,“哪里痛?”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小女孩蓄在眼眶里的泪水突然大颗大颗滚落,她咬住下唇,试图不哭出声,但瘦小的身体却抖得更厉害了。
姜霂眉头紧蹙。他挪近一些,借着月光仔细检查。除了脚踝,小女孩的膝盖和手肘也有擦伤,渗着血丝,沾满了沙粒。
“你记得爸爸妈妈的电话吗?”姜霂问。
小女孩摇头,眼泪甩出细小的弧线。
“那你记得回家的路吗?”
“在市场...”小女孩伸出细瘦得近乎皮包骨的手指,指向椰林后方,“但我回不去,脚太痛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成了气音。那双大眼睛望着姜霂,里面有恐惧,也有祈求。
姜霂思索了片刻。看着眼前受伤哭泣的小女孩。
“我送你回去。”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平静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