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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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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戚还是照常去找朱大夫看病。朱大夫家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他说药材啊器械啊他现在都找不全,但至少一双手还在,帮老戚推拿一下没问题。于是老戚就照常一点一点慢慢趴了下来,边趴还边说:“哎,越来越不中用了。不过这些日子好多了,还多亏了你。”
“哪儿的话。现在也就你敢来了。”
“有什么不敢来,谁还没被斗过。革命了,就不让看大夫了?”
朱大夫就呵呵笑了:“说的也是。”然后继续给老戚推拿。
“对了,让你看了这么多年,也没想起来问,你的医术是跟哪儿学的呀?”
“来这儿之前,我本来是学医的。”
“哦?没留个洋啥的?那时候不都兴留洋?”
“留了呀,东洋嘛。”朱大夫又呵呵一笑,然后才说,“全镇都知道我是东洋鬼子了,老戚呀,你何苦装不知道呢?”
老戚也就笑了:“我寻思,估计不少人问过你这事儿,我就不问了。结果你自己说出来了。”
“事实就是事实嘛。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你知道一个叫周树人的人吗?”
“没听过。”
“嗯,现在比较通行的叫法应该是叫鲁迅。”
“哦,好像有印象了。干什么的?”
“啊呀,这可是你们中国人,我可不敢乱说,你可以回头自己问问。”
“怎么提起他来了?”
“原来他也在我们那儿上学。我也是偶然翻报纸时想起来的。”
“哦?是同学?”
“哪能呢,他大得多了。只是想起来,跟你说说。后来倒是弃医从文了。不过传说他学医的时候成绩不怎么好。”
“哎,有一样好的不就行了吗。”
朱大夫叹一口气:“是啊。”
“说起来,倒是没想到,你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好。“
“来之前学的。我英语说得也不错。本来那时候想去欧洲留学,后来天皇号召我们大东亚共荣,我就来中国了。”
“你还敢说大东亚共荣?”虽然是质问,老戚倒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那个时候的确是那么想的:你们太落后了,我们要帮助你们。所以也就没想你们想不想要这种帮助,就算知道不想要,大概也会觉得是你们不成熟,之类的。”
“现在呢?还这么想吗?”
“我不知道。反正现在挺好。”
老戚这次笑得比较坦然:“要是你说还这么想,我直接把你捆了扔河里。”
“你呀?还是省省吧。”朱大夫一拍老戚的腰,老戚就抖了一下,“你看你这个腰。好了。”
“好了?今天这么快。”
“聊天的关系吧。”朱大夫这时才想起来,“今天没人陪你来?”
“嗯?嗯,俩小的都忙着呢,也不知道忙啥。”
“那你还睡不睡一觉?”
“算了,回家睡也一样,要不然一会儿睡得筋骨硬了,更走不动。”说着老戚就抻了一下腰,“别说,还真有用。”
“没用你还坚持来吗?”朱大夫喝了口茶,又在藤椅上坐下来。
“那没事我先走了。要我帮你收拾不?”朱大夫面带笑意地看着老戚的腰,老戚就知难而退了,“好了,不给你帮倒忙,算了。要不我回头让我家小子来帮你收拾收拾,反正他也没事。”
朱大夫没应承。老戚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快跨出门去时忽然听见朱大夫叫他:“老戚啊。”
“干什么?还是让小子来一下?”
“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是谁?”
“朱大夫啊。”
“不是,你最早认识的我。”
“竹山次长。”老戚灿烂的脸色忽然慢慢收敛起来,继而是一种平静的严肃,但他还是笑着,“我那么多兄弟因你而死,我的腰也拜你所赐,我怎么可能忘了你是谁。”
“我以为你会恨不得杀了我。”
“不是没想过,不过见到你的时候我已经这样了。而且说起来那是你们的错,不是你的错。”这么想的时候,老戚也可以说服自己不去恨另一个人。之后他叹了口气,慢慢坐到旁边一张椅子上,“再说,死那么多人也是我的责任,全都算在你身上我就觉得是我在推卸责任。更何况,你还救了我家小子。”
“当大夫的嘛,应该的。”
“你知道自己是当大夫的,就不是以前的杀人狂了。”
竹山次长叹了口气:“也许你说得对。所以说,我救了你儿子一条命,也捡了我自己一条命?”
“看你怎么看。”老戚忽然笑了,“说来好像很奇怪,很多日本军官都是学医的。”
竹山想了想:“兴许是我们本来想救别人,年少轻狂嘛,也想救别的国家,老了老了,才发现连自己都救不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直到老戚忽然想到:“说起来,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今天总算捅破窗户纸,就问了,我以为你已经回日本了,怎么没回去?”
“本来是想往那边走。快出省的时候又不敢回去,就回来了。”
“怕什么?”
竹山次长停顿了很久才说:“如果我不回去,虽然战败了,也会把我当烈士对待,那我的家人可能还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如果我回去了……要是有那么一天,我儿子拿着刀质问我说你为什么回来,你不回来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竹山次长又顿了很久,“我怕我承受不住。”
老戚本想安慰他几句,可是他的事他又不了解,那么多年过去了,说什么都是白说,于是他就等他平复下来才问道:“你有个儿子?”
竹山点点头:“还有照片,想看看吗?”他看老戚没有反对,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早就发黄的照片递给他,“还好没被他们翻走,大概觉得女人小孩没什么重要的吧。说起来,照片还是我被你们偷袭的那天寄来的。”
老戚接了过来,照片上的人都磨得快看不清,只依稀看得出一个女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小孩的样子:“很多年了。”
“很多年了。”
“算到今年,该挺大了吧。”
“二十好几了,比你儿子大多了。”竹山笑得很安静,“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该是很像你吧。”
“像我可没什么好。没出息。倒是说起来你儿子挺像你,虽然不是亲生的,耳濡目染吧。”
“像我也没什么好,我是大土匪,他就是小土匪。”老戚微微笑了,把照片递了回去。
竹山把照片握在手里,说道:“对了,想起那时候我在山里还遇到了那时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军官。”
老戚的拐杖颤抖了一下,不过表情很平静:“哦,怎么了?”
“太多年了,具体发生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好像就是我想杀他他也想杀我,后来他把我的刀夺了去,但是后来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却又不杀了。他好像说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后来你们又遇到了吗?”
“嗯。”
“那就不重要了。”竹山又低下头,不自觉地抚摸着手里的照片。
要是我军全军覆没的话,回去也是军法处置。
要不干脆留下来?
你这儿又留得住吗?
或者干脆我成全了你,带着我的人头回去,至少也算不辱使命,代价虽然大了点,也能保住命。
是个主意。天亮之后再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不知为什么忽然又浮现在脑海里。
“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老戚又站了起来,“回头我叫小子来帮你收拾。”
“不用了。”
老戚根本没理他的话:“哦对了,你知不知道是谁发现你的事?”
“这我怎么会知道。”
“我在想,日据那段时间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是谁这件事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反正你要是坚持不开口我估计他们顶多当你是个日本遗留在这边的普通士兵。”老戚叹了口气,“能搪塞过去,就搪塞过去吧。”
“嗯。谢谢。”
老戚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远了。
送走了他之后竹山又慢慢靠在藤椅上。他想起那天他就是在这张椅子上醒来,而站在门口的穆蓝一脸惊恐的表情看着他,老戚让她送来抵药钱的包裹撒了一地。
竹山想起那天他也是做了一个梦,梦里唱起了家乡的调子。
穆蓝忽然就转身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