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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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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回到上海的时候学校已经放了暑假。教务闵老师是个宽容的人,因为他参加座谈会的关系,宽限了他一天提交学生成绩的日子。不过戚少商不喜欢拖事情,放下旅行箱收拾好东西就坐了下来。好在本硕博答辩早已结束,自己开的课论文不多,他素来以严苛著称,就算学生受得了他的嘴,也受不了他的成绩,所以选课的人颇少,否则的话真是要累死。其实照他来看,给那种分已经算不少,要是能由了他的性子,怕是让他们都挂掉。不过闵老师说那可不行,他们有正态分布,就算正态分布一般都是防着老师给分太高,但对他这样的人也有限制。戚少商嘴上不说,心里想到这年头当了老师连给分自由都没有,什么世道。
戚少商有的时候会想起,算一算自己来上海也好几年了,之前一直说想把爷爷接过来,那样他在连云镇老家就没什么牵挂。可是爷爷说什么也不肯过来。爷爷说很多年前有人跟他说上海不是什么好地方,一辈子都不要再去上海。当时戚少商还嘲讽了一番说这种话你也信,可是爷爷也点点头笑了:是啊,我本来不信,又去了一次。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我那个朋友。所以说上海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
人老了大概执拗,劝了很多次都没用之后戚少商也就不强求了,顶多每年多跑几趟,反正他所以当学者也是考虑时间比一般上班族要自由得多,还有寒暑假。不过他爷爷说其实他也没老到非要人照顾,但他要是能经常回来那当然好。在戚少商看来也是这样,爷爷背是佝偻了点,精神总算不错,腿脚也利索,顶多就是下不了地,不过凭戚少商的工资养活两个人还是够的,特别是连云镇消费水平也不高。爷爷倒是个健谈的人,喝了酒之后更是管不住嘴巴,加上戚少商说虽然他不做采风但实习多了套磁也是好手,补充上街坊邻居的一些破碎的回忆,爷爷年轻时的事被他摸个通透。看着现在的爷爷倒很难想象当年他会是那么个横霸一方的人,他把这个疑问直接说了出来,爷爷差点一口酒喷出来,说道哪有什么横霸一方,还不都是为了活着,保命而已。戚少商就耸耸肩说原则上土匪都是按恶霸来算,而且好歹占山为王,管一个人也是管,横刀立马一呼百应,也是一种气派。爷爷就笑笑说你们这一代人不知道跟谁学的,想出来的东西都太离谱。戚少商就又耸耸肩说,没办法革命时代本来就是一种浪漫,不管你信不信。
戚少商也从爷爷口中知道了当年的顾惜朝是个怎样的人。爷爷说兴许是自己记得不清楚,但总觉得戚少商就有些像当年的顾惜朝,大概都是太有脑子的人,而且不甘于现状,而这两样东西自己都没有,显然不是他的功劳。戚少商倒觉得爷爷不是没脑子,只是各人的用法不一样。而且心宽体胖,那种自在是他学不来的。至于所以不甘现状,他想那也不是他愿意的。他很小就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孩子,并且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知青,所以他要爬到顶点,让他母亲不管在什么地方都看得到他,并且为当年遗弃他感到懊悔。虽然他也知道他的做法幼稚之极,甚至他都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的母亲认出他来,可是他想反正这些事最后都是为了让自己痛快,那么只要痛快了就行。至于最后他痛快了没有,他说他也不知道,那种感觉始终悬在空中没什么着落。
暑假的时候他回了趟连云镇,安顿了所有的事情之后,这次真是一时半会儿不用回来了。想起上次折腾成这样是息奶奶去世的时候。在戚少商的记忆里,好像从他懂事的时候息奶奶就已经下不了地,后来就越发瘫痪下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戚少商还是蛮支持爷爷和息奶奶,不过他真的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是那一次他跟爷爷提起,一向直来直去的爷爷居然含糊了过去。爷爷和息奶奶当年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有这么大影响。很久之后他才理解这也不仅仅是他们的问题,还有他们下一代戚少商上一代的问题,虽然之前或多或少听过他们的事,但那时他还没有把来龙去脉。那些年的故事是他这次回来的时候断断续续听人讲起的。于是他就明白了为什么爷爷曾经苦笑着说想他当年堂堂连云山大当家,后来居然是个养孩子的命。
戚少商有点儿想知道上一代的戚少商是个什么样子,也想知道那些没被人记住的故事是什么样子。虽然他也知道历史不过就是叙述,叙述来叙述去越传越假,不能当成过去本身来听,不过他还是想知道。他想大概是自己想象力太丰富了,总会想出些有的没有的故事。
“真想不到你还对那些年感兴趣。”乡亲们笑着说。戚少商是连云镇这些年考出去的唯一一个大学生,不仅如此还一路读完本硕博,留校再一步步往上走,所以乡亲们觉得这是凤凰,态度都很好,“说起来,你回来的前几天还有人说要来找你们家的人,好像还是从台湾那边过来的。想是找你,可惜你不在,那个人呆了几天就回去了。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你看这事儿整的。”
邻居家的大妈傻傻一笑,戚少商也就笑了:“没事,真想找我总有办法找得到。”不过他心里还是在盘算这能是谁呢,要是台湾来的话,说不定会和下半年作交流的事情有关,但那一般都会跟上海联系,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于是他就多心问了一下,“那个人没留下什么联络方式吗?”
“这还怎没有,我们本来说哪怕留个名字留个电话啥的,他说早晚还是要过来,到时候再说。我本来也想说把你的电话给他,但又怕是什么不正经的人,给你添麻烦,就没敢给他。”
戚少商就微微笑了:“那谢谢宋婶儿了。”
“诶,哪儿的话,你看到底是上过学的孩子,就是有出息。”邻居大妈拍拍戚少商的胳膊,笑得傻乎乎的。戚少商觉得老家的人就这点好,跟你没什么算计,特别是如果她不想托你办事的时候就更好了。
在老家折腾的日久,回到上海的时候暑假也就剩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真的是告别了校园就很少机会再也没有机会那么闲在,算计着也该收拾收拾东西了。虽然也没有多少东西要收拾。
他回到家想着先给院系打了个电话确认了一下有没有人找过他,找过他的人很多,不过细问了一遍估计都不是那个去了老家的人,他想那就算了,看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而且既然是从台湾来的,说不定在台湾会见到。凡事都到时候再说就好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他接到了同事的电话。他们说他刚回来又要走了,总要迎接并欢送一下。戚少商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真心的还是想讽刺。这些人号称是他的朋友,不过他也不知道什么算是朋友。爷爷曾经说他年轻的时候四海皆兄弟,可惜活得太久,朋友都先走了,所以到戚少商看得到的时候,并不觉得爷爷身边有什么人,所以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人就能有什么用。不过戚少商既不会主动张罗这种事,也不会严词拒绝,既然他们提议了,他去就是了。
吃饭的时候戚少商话不多,多半的时候都在听着大家打哈哈。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专业内的人士坐在一起永远不谈专业的事,反正也可能是当代涵盖的范围太广,所以好像说什么都不算跑题,谈房价谈股票谈女人都一样。文学这个东西聊多了伤身,他们都这么说,不伤身也伤感情。可那些既不伤身又不伤感情的事戚少商不太懂,只好听他们讲,讲得他几乎要睡过去。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提议干脆去喝两杯,就有人说要是让学生撞见了说大学教授出入夜店实在是有伤风化,一副学监口吻,当然是开玩笑。所以也有人说这年头学生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们只要不上什么天上人间就算是德高望重了。戚少商听着他们哈哈说时候不早,他也该回去了。大家就说就是给他践行,怎么能说走就走,于是也不容他推辞,三下五除二地就拉到了酒吧。
其实倒是个安静的地方,装潢音乐还都有些雅致,跟戚少商想的不一样。推荐这个地方的人说他找了很久,总算找到这里,贵是比一般地方贵了点,但也难得的干净和清爽,不至于到处飘着烟味。
他们在吧台上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各自点了写东西。价格多少让戚少商有些咂舌,但他也承认自己是有些抠门。他看着各式各样的酒拿不定主意,左右张望。忽然有人在他身后说:“给他来杯Sunshine of California。”
戚少商回过头,身后站着一个一身休闲装的男人,手里也拿着一杯酒,对他微笑着说:“看你挑不出来,帮你一下。”嘴里有些口音,像是港台那边过来的。
“谢谢。”戚少商点头回礼。吧台的服务生动作很快,他刚回过头,酒就已经摆在他面前。橙黄色澄明通透,倒真是应了名字。戚少商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意想不到的味道,不过好喝。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还不错吧。”说话的人感觉上很因此而自豪。对此戚少商没什么异议,他奇怪的点在于,他刚刚做了什么表情吗?
“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
“不像吗?黄色的阳光,黄色的沙滩,都融在一起了。”
“可是和California有什么关系?”
“哦,也对,我随便起的。”那个人微笑着就在戚少商的旁边坐下了,戚少商由是觉得他有点不要脸,但是也没表现出反对的意思,“不过他们懂就行了。”
戚少商又尝了一口,颇是回味无穷,便说了一句:“的确不错。”
“嗯哼,而且酒精浓度很低,看你的样子想来不胜酒力。”戚少商哼了一声,但不得不承认那个人说对了,既然他说对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反驳。那个人还是笑笑,继续说,“我爷爷就很奇怪,明明不怎么能喝酒,偏喜欢喝那种冲劲大的,也不知道是找什么刺激。”
“他们那代人可能都这样。我爷爷也爱喝,不过他的酒量不小。”
“是吗。”那个人主动拿酒碰了一下顾惜朝的杯子,“那为我们的爷爷祝福吧。”
戚少商苦笑一下,就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算是尽了心意。
那个人放下了酒杯,靠在吧台上看着他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和你投缘。认识一下吧,我叫顾惜朝。”
“戚少商。”他乜了顾惜朝一眼,那意思似乎是告诉他也不是要跟他做朋友最好说完这句马上知趣滚蛋并且再也不要出现。
然而顾惜朝饶有兴致地搓了搓下巴:“这么说来,我算是运气很好。”
顾惜朝笑得很狡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