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抽签 ...
-
接下来的两日，陆郁雾几乎将全部时间都耗在了寒山寺的厨房里。
清灰石砖砌成的灶台旁，智远正专注的切着冬笋。陆郁雾站在一旁，鼻尖萦绕着檀香与食材混合的独特气息。
“陆娘子，这笋片是否切得太厚了些？”智远突然停下动作，眉头微蹙。
他虽是个火头僧，却有着与智音如出一辙的敏锐。
陆郁雾凑近看了看，一缕碎发从她的鬓角滑落。她随手将发丝别到耳后，指尖沾了些许灶台上的面粉。
“再薄三分便好。”她出声指点，“香客们偏爱爽脆口感。”
厨房外传来阵阵钟声，惊起檐下栖息的麻雀。
自她帮着改良素斋后，寺中用膳的香客明显多了起来。
昨日还有个扎着总角的小童，原本攥着铜钱要去买糖葫芦，却被飘来的斋饭香气勾住了脚步。
又是一日午后，陆郁雾将誊录好的手札交给智远。
封面上，她用黛青颜料绘了几支翠竹，内页密密麻麻记满了菜谱，担心智远不识字，她还配上了一些插图。
“多谢陆娘子。”智远看着她脸上带着几分感激。
陆郁雾听着智远的话点点头，“每个月上新我都会托智音师兄给你送来，到时候你就记在上面即可。若是这本写完，就自己找个东西继续摘录。凭借慧悟禅师和慧觉禅师的关系，未来很长时间我们应该都会有联系。”
智远看着她腼腆地点了点头。
“听住持说，后日师伯会带着你们一起回滁州，陆娘子已经教了方法，不如明日陆娘子就去姑苏城好好玩一玩，这样也算是对这次行程有了交代。”
“我也正有此意。”陆郁雾看了一眼智远，笑道：“我给爹娘姐姐们买些特产回去，也不枉走一趟。”
和智远寒暄几句后，陆郁雾回到了禅房。
这几天她一直在寺庙帮忙，届时她将跟着王家人一起回滁州。
回到禅房就听见王叔和王婶在说着关于杀手一事，被他们抓来的那人在经过这几日的“水滴事件”已经在私底下承认是受怀周怀民和张钦雇佣。
根据他所言，周怀民想要让她死在前往姑苏途中，而提出这个法子的人正是张钦。
自从被怀嵩楼解雇后，张钦心怀怨恨，虽然不敢对怀嵩楼下手，但他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琅琊食肆身上。
他深知陆郁雾是琅琊食肆发家的关键，所以打心底觉得只要将她除掉，怀嵩楼就能高枕无忧。
亡命之徒可能会果敢无畏、不顾一切，但他们绝对不会想到同样也会被出卖。
“陆娘子，到时候就把这件事告诉给赵太守，让他评评理。”王大娘想也不想的开口，“这些年你们对怀嵩楼已经仁至义尽，却没有想到他们变本加厉，竟然想出如此歹毒的法子，想要置你于死地。”她的脸上带着愤愤不平。
“大婶莫要着急。”陆郁雾看着她眉眼间染上笑意，“怀嵩楼最初没有把爹爹所开的陆二酒楼放在眼里，那是因为他知道爹爹的手艺已经无法有所精进，却没有想到又突然横空冒出一个我抢了他们的客源。”
“当年爹爹靠着和慧觉方丈的关系，在开化禅寺担任火头僧，也因此发家致富，但怀嵩楼身为滁州第一楼又怎能忍受，就像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因为缺少人证物证最后不了了之，但谁又知道是否和怀嵩楼有关系。”
陆郁雾将目光落在王婶身上，“但这次不同，我们可以将人证留下，你们一家和智仙住持都是重要的人证，这一次怀嵩楼肯定无法逍遥快活。”
也许在这个时候有很多贪官污吏，但庆幸的是来滁州的这几位太守都是刚正不阿的性格，赵太守如此，如今即将抵滁的欧公更是如此。
赵太守虽然和他们往来不多，但偶尔能从杜彬口中得知，赵太守对他们琅琊食肆也颇有赞赏。
她也曾拜托杜彬私底下给赵太守送过几次美食佳肴，但对于他们的盛情邀请，赵太守除了在盛大的场合会出席之外，基本上不愿意打扰老百姓的自得其乐的生活。
前有王禹偁，中间有赵太守，新上任的欧阳修欧公更是一个性格奔放豪爽之人，在历经半年多沉郁苦闷，在与智仙相识后、成为一位与民同乐的“醉翁”。
“待我们回滁州时，新太守应当也到任了。”陆郁雾指尖轻点桌面，抬眸望向他们，“这一位太守定然也与赵太守一般铁面无私，刚正不阿。”
“新太守？”王郎君一怔，“陆小娘子怎的这般清楚？”
“临行前，杜官人特意来寻我商议，说欧公将至，需得好好迎一迎。”她语气坦然。
王婶听罢，忍不住打趣：“咱们滁州若是没了赵太守，百姓日子照过；可若没了陆小娘子，怕是连口福都要折半！”她眼珠一转，促狭地瞥向自家儿子，“可惜我这傻小子没福气，否则啊，我定要讨你做媳妇！”
“娘！”王郎君耳根一热，急急摆手，“你可别胡说！我、我只当陆小娘子是妹妹！”
陆郁雾轻笑，指尖拂过茶盏边缘，“婶子说笑了，是我配不上王郎君才是。”
“哎哟，还是陆小娘子嘴甜！”王婶笑得眼尾褶子堆叠，“我这儿子几斤几两，我心里门儿清，哪敢高攀你这样的妙人。”
陆郁雾正欲接话，王郎君却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对了，寒山寺供的和合二仙最是灵验，陆小娘子不去求支姻缘签？”他挤挤眼，“以你的面子，说不定住持亲自替你解签呢！”
闻言，她莞尔一笑，“我替他们改善了素斋，不看僧面看佛面，住持总得给我几分薄面。”
和他们寒暄几句，陆郁雾就转身向佛堂走去。
廊下清风徐来，沿途的小沙弥见了她，皆合十行礼，稚嫩的脸上带着腼腆笑意。她一一颔首回应。
佛堂前香烟缭绕，求签的姑娘们排成长队，各个低眉垂首，面含春色。
解签的和尚的案前更是围得水泄不通，朱砂笔在签文上勾画，惹得姑娘们时而掩唇轻笑，时而蹙眉叹息。
“陆娘子也来求姻缘？”
一道带着笑意的苍老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郁雾回首，正对上慧悟禅师那双含笑的眼睛，他穿着袈裟，颇有几分老顽童的味道。
“听闻寒山寺的和合二仙最是灵验。”陆郁雾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若求得签文，海王住持不吝解惑。”
慧悟禅师捻着佛珠笑道：“自然自然。”他引着她绕过人群，来到了最前头的蒲团前，“来，老衲亲自为你解签。”
签筒在手中摇晃，竹签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第一支签刚落地，慧悟禅师瞥了一眼急忙摆手，“这个不算，再求一支。”
第二支、第三支签接连落地，老禅师的眉头越皱越紧。
陆郁雾站起身，看着慧悟禅师躲闪的目光，忽然笑了，“看来是签文不好？不过姻缘天定，强求不得。”
她伸手要去拿签，慧悟禅师却将签文往袖中藏了藏。
“住持忘了？”陆郁雾看着慧悟禅师低声道，“我说过‘尽人事以待天命’。”声音轻柔，却不容拒绝。
慧悟禅师叹了口气，终于将三支竹签拍开在案上。
第一支：①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二支：②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第三支：③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每支签尾，都用朱砂赫然写着三个刺目的小字：下下签。
陆郁雾盯着那几行字，唇边的笑意丝毫未减，唯有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的掐进了掌心。
陆郁雾尚未开口，慧悟禅师已积极出声：“陆娘子，这签文其实……”
慧悟禅师眉头紧锁，手中佛珠转得飞快，袈裟袖口沾着香灰，显是方才慌乱中蹭到的。
陆郁雾见状莞尔，主动解围：“住持若不嫌烦，不如带我在寺中走走？正好聆听佛法，也算结个善缘。”
“善哉善哉！”慧悟禅师如蒙大赦，引着她绕过香炉。
青烟在他们身后袅袅散开，将那三支下下签掩在佛前。
二人沿着青石小径徐行。
陆郁雾抬眸望去，飞檐斗拱间栖着几只灰鸽，午后的阳光给古寺镀上金边。虽不及后世修缮得精致，却自有一番古朴禅意。
她想起开化禅寺的晨钟，慈恩寺的夕照，每座庙宇都似一幅不同的水墨画。
正如这世间人，擦肩时各有悲欢。
“陆娘子不必挂怀签文。”慧悟禅师突然驻足，他指向远处钟楼，“你瞧那口钟，铸成时裂过三次，如今却是寒山一绝。”
她顺着望去，只见铜钟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温润的光，裂缝处金漆填补，反倒成了独特的纹路。
“住持多虑了。”陆郁雾笑笑，“姻缘如镜花水月，强求反倒失了趣味。到时一会要去城里采买些丝绸绣品，给家人捎带。”
花瓣随风落在她的肩头，慧悟禅师笑着替她拂去。
和慧悟禅师寒暄几句，她就准备出寺准备前去购买当地的特产，也欣赏一下姑苏的夜景。
上回与苏三郎同游时，心思不纯，未能细赏这姑苏夜色。如今得了机会，陆郁雾自是不愿错过。
慧悟禅师回到禅房时，正见慧觉禅师与智仙对弈。
一盏青灯，两杯苦茶。
白子如雪，黑子似墨，在棋盘上杀得难解难分。智仙指尖白子将落未落，慧觉禅师的黑棋已露颓势，如困兽犹斗。
“师兄，我今日……做错了一桩事。”慧悟禅师跌坐蒲团，袈裟袖口扫乱了棋局边角的劫争。
慧觉禅师不疾不徐地收着黑子，玉石相击之声清脆，“你素来恣意，今日倒晓得反省？”
“陆娘子去求了姻缘签。”慧悟禅师欲言又止。
“求签本是好事。”智仙忽然插话，“莫非……”
“三支下下签！”慧悟禅师几乎要跳起来，“一支比一支凶！‘春庭月照离人泪’啊师兄！那丫头嘴上说不在意，可我瞧见她袖口都被攥皱了……”
“陆娘子这签文……”慧悟禅师将三支竹签一字排开，烛火在签文上跳动，映得那“下下签”三字格外刺目，“分明是说她此生情路坎坷，遇人不淑啊！！”
慧觉禅师垂眸细看。
第一支签：韶华早逝，红颜薄命。
第二支签：两情相悦，却难相守。
第三支签：分明是阴阳两隔之兆。
“她尚未及笄，这‘早逝’从何说起？”慧悟禅师急得直揪胡子，“更何况她昨日才说有心上人，今日这签文却……”
“陆小娘子当时是何反应？”慧觉禅师忽然抬眸。
“她反过来暗卫我，说什么‘镜花水月，强求不得。’”慧悟禅师叹息，“可我能瞧得出来，她分明是在强撑……”
智仙静坐一旁，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茶盏边缘。
茶水已冷，倒映着摇晃的烛光。
“智仙师侄。”慧悟禅师突然转头，“你与陆娘子相交多年，可知她心上人是谁？”
茶盏微倾，溅出几滴冷茶。
智仙抬眸，灯火映得他眼底晦暗不明。
良久。
才轻声道，“我……不知。”
窗外忽然风起，吹得经幡哗啦作响。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抽签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