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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途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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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末。
在寒山寺住持慧悟禅师和苏舜钦的相送下,他们一行人终于登上回滁的客船。
客船乃是慧悟禅师亲自所订,据说客船东家和他乃是旧识。
慧悟禅师交代一声,便由客船东家亲自带着他们回去。
先前那刺客也被他们一起带上。
这几日王郎君并未苛待刺客,不过是日日压着他去正殿听禅讲经,经过这几日的熏陶又将之前在他们面前说过的话又在慧觉禅师面前说了一遍。
更有甚者,他还想要投入慧觉禅师门下。
但其行为却被慧觉禅师所拒。
他说:皈依佛门讲究缘分,但刺客身上尚有红尘未断,不适合成为出家人。
陆郁雾站在智仙身边将目光落在刺客身上。
因果太多,的确不适合成为出家人,他们更容易为清静的佛门招来其他祸端。
片刻后,舱内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陆郁雾正想要走出客舱就听见慧觉禅师的声音响起,“陆娘子,贫僧有些话想要与你说。”
话音刚落,他就将目光落在智仙身上,“智仙,你先出去,为师有些话想要和陆娘子说。”
智仙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流转,却还是听从师傅的吩咐走出去。
他关上舱门在门外坐下来继续参禅打坐。
“陆娘子觉得智仙如何?”
陆郁雾听着慧觉禅师的话,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笑道,“住持堪比三藏法师一般的人物,他佛法造诣颇深,以后定能有所成。”
“陆娘子当真如此想?”
陆郁雾迎上慧觉禅师探究的目光,神色镇定自若,“当然。我早年将主持引为知己,他学识渊博,我们二人相谈甚欢。慧觉方丈可是担心我碍了住持的菩提心?”
她轻笑着,指甲轻扣着掌心,“慧觉方丈为何会有如此想法?我与住持不过是互相引为知己,我对他并无情思,红尘俗事又何尝不是一种历练。”
“慧觉方丈都明白的道理,住持又如何能不理解。”陆郁雾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总而言之,我是不会碍了住持的菩提心,我与他是朋友,更是知己。”
舱内的话音一字不落的落在智仙的耳中。
他无端拨弄着手中持珠,脑海中回荡的一颦一笑都比以往更甚。
被吹乱的湖面,始终都泛着涟漪,从未曾消停。
“陆娘子明白就好。”慧觉禅师松口气,“智仙乃是我的法嗣,以后必然有所成,暂且不说他能否成为三藏法师那样的人,但他未来必有大成。”
“那是当然。”陆郁雾想也不想的开口,似乎只有在这方面格外坚持,“住持以后定当流芳千古,为世人所铭记。”
每一个人背诵过《醉翁亭记》的人都知道山僧智仙,都知道他曾经和欧公互相引为知己。
都知道他为欧公建造了一座醉翁亭。
慧觉禅师哑然失笑,只当她是孩子心性,出声道,“开化禅寺近年来能有如此香火,都是你的功劳,若非你亲自掌勺,也无法让开化禅寺扬名周边。”
“慧觉方丈过奖,出家之人最是讲究善缘,我便是覥着脸也想要将这善缘结下,好让到时候佛祖保佑早日觅得良婿。”
陆郁雾故作轻松,“我在寺内日日供奉佛祖,其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证,若是到时候佛祖让我嫁的中山狼,那我可不依!”
慧觉禅师闻言哈哈一笑,“你且放心,陆娘子心善,自然不会让你嫁得中山狼。”
陆郁雾又和慧觉禅师寒暄几句,这才起身从客舱离开,推开舱门时就看见智仙以跏趺坐闭着眼睛在舱门口打坐冥想。
她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了一会,本想要伸手去触碰他的脸。
中途却又无力的收回手,她眷恋不舍的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后,低头转身离开。
待陆郁雾转身离开,智仙睁开眼睛盯着她的远去的背影。
陆郁雾回到客舱,就看见王婶坐在那里嗑瓜子,见到她来时还笑着与她打招呼,“陆娘子,过来坐,这些日子在寺内吃的清淡,嘴巴都失了味道。”
“等到了滁州,婶子去食肆好好吃个几大碗辣子,这嘴巴就有味了。”陆郁雾笑着与王婶打趣,“我们食肆辣子你也知道,保证你吃得欢,若是喜欢到时候送你几瓶,也叫你带回去吃。”
王婶听完哈哈一笑,“陆娘子说笑,哪里就能那样吃辣子,也就一点。”她说着就竖起小拇指。
陆郁雾听的王婶的话笑了出来,连忙附和道,“是是是。”
见到王婶,陆郁雾的脑海中又想起之前客船上发生的事。
虽说已经是几天之前,可每每回想起来又觉得心有余悸。
“王婶,都是我不好,若非因为我……”
“此事非你之过,你又何须如此苛待自己。”王婶说着就握住她的手,“陆娘子,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王婶说着就执起她的手拍了拍,“陆娘子,你我两家相识多年,你也是婶子看着长大的;我也说句体己话,那日若是换成旁人,我们一家人都要命丧黄泉,也就陆娘子心善,才让我们一家人捡回了一条命。”王婶说着就红了眼眶。
“我们不介意这件事,陆娘子也莫要介怀,可好?”王婶说着执起她的温柔的拍了拍,“这件事就当过去了,待明日我们将这刺客压到新太守的面前,叫来怀嵩楼的东家与我们对峙,也好让怀嵩楼知晓我们的厉害。”
陆郁雾听着王婶的话心安的点了点头。
这次客船只有他们这些客人,再加上之前与慧悟禅师说好,一路不停,他们的船便直奔滁州而去。
冬日行船不算太快,天黑的又早,他们刚出姑苏境内就天色就逐渐暗下来。
客船的主人给他们备了些餐食,除王郎君一家外,其他人均未用餐。
“上次行船突生变故,如今倒是可以耐着性子多欣赏夜里美景。”陆郁雾靠在甲板上将目光落在周围的风景上。
当然,如今的夜里看不清周围的景色,唯一能见到的就是些许灯火之色,但在陆郁雾心中这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色。
“娘子瞧着像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色。”
听着声音传来,陆郁雾转头望去却对上一双明亮璀璨的眼睛,那是客船东家的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女儿,听说是唤作“四娘”。
上船时候,陆郁雾就注意到,除东家外,船上只有四个女娘,从他们之间的的谈话中得知,他们的娘亲如今怀有身孕,目前在另一处的客舱内养胎安息。
从这四位女娘的言行中可以窥探出一些她不愿意面对的真相。
“我久居滁州,前些日子来姑苏游玩,夜里风景的确是第一次见到。”陆郁雾看着四娘眉眼间染上笑意,“虽说看不见周围的景色,却也能欣赏人间烟火。”
“这一路下去能够见到很多美景。”四娘看着她轻笑着介绍,“就是不知我还能见到多少次这样的景色?”
“为何有这样的想法?”陆郁雾看着四娘不太理解地开口。
“我们家世代靠水为生,家住沧州,如今这番就是要回乡让娘亲安心养胎。听郎中说,娘这次怀的是个男胎,爹爹看上去很高兴。”
陆郁雾听着四娘的话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同时她又在庆幸,她们姐妹三人都没有被抛弃。
更能想象到,她父亲当时又是顶着何样的压力带着母亲离开,若是真的被人闲话,那是要被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可她也似乎成了这历史的一环。
听见声音传来,陆郁雾就听见眼前的四娘回应一声,“娘子,我先去了。”
她不过是这芸芸众生的一员,以后也会被历史长河所淹没。
可她还是会觉得没有来的会觉得心里难受。
宛如利刃一般,一点一点撕开她从来都不愿意面对的血淋淋的事实。
她站在甲板上想让夜里吹起的冷风带走她的眼泪,可眼泪就好像是止不住的水龙头一直在流。
“郁雾小友,怎的哭得如此伤心?”
听着熟悉的声音传来,陆郁雾正欲开口,就看见一方手帕被递到她的面前,只听见智仙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可是遇见难过事?”
许是没有得到她的回答,智仙的声音又再次响起,“郁雾小友若是不开心,可以寻找小僧,小僧愿意为你分忧解难。”
陆郁雾抬头看向站在面前的智仙。
他站在夜光中,微弱的灯火似乎将他的身形拉长,但黑夜中他的那双眼睛却宛如星辰璀璨,他的话语也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作用。
也令陆郁雾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郁雾小友……”
陆郁雾抬手擦了擦眼泪道,“我没事,就是想到昔年之事,情感难以自制。”
“因为张施主?”
听着智仙传来的话,陆郁雾抬头看向他,旋即又像是想通什么似的轻轻点头。
“住持缘何会想到张郎君?”
“张郎君之事从师叔口中略有知晓,几位女施主是可怜人。”智仙说到此处摇摇头,“正因经历过这些事,所以才想要励志让众生脱离苦海。”
当智仙话一说出口,陆郁雾就已经明白,方才四娘所言并非她所想的那样简单,亦或者说她早该想到这一点,只是她终究低估了人性之恶。
饥荒年代,百姓尚可易子而食,虽说如今太平,可谁又能保证不会再次发生这种事呢?
脑海中想着那些可能场景,陆郁雾却忍不住的干呕起来。
“郁雾小友……”智仙关切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陆郁雾想要回答智仙的问题,却止不住的想要干呕。
“我没事。”陆郁雾没有再去看智仙,“只是觉得有些难过罢。”
“住持将我比作是敢为人先者,我却发现自己对有些事情无能为力。”调整好心情的陆郁雾缓声开口,“住持,缘何会有这样的父母?”
智仙神色一怔,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自知世人皆看重男子,可明明承受怀胎十月之苦、过鬼门关的是女子,可为何偏偏又如此糟践她们?”陆郁雾说到此处轻声叹口气。
“我何其庆幸爹娘并未因为我是女娇娥而将我们姐妹三人抛弃,又何其庆幸爹娘恩爱,携手多年。”
“此刻,我才发现以往我可以逃避的不提的事实,如今却真是的展现在我的面前,也许在我看不见的其他地方还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腌臜事儿。”
她一度哽咽的说不下去,最后扶着船板,看向风平浪静的河面苦笑。
良久。
她看向身边的智仙低声道,“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要嫁这种郎君,那我宁愿终生不嫁,前些日子在寒山寺求姻缘,签文都不太好,也许注定了这条路不太好走,若是注定要寡居,还不如不嫁人,一个人逍遥自在去!”
智仙心知这个时候不应该说其他话火上浇油,也理应告诉她世上并非人人都是如此。
可是方才见她那般模样,他却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哪怕掩藏再好,能骗得了别人,能骗得了师傅,却惟独骗不了自己的心。
终是顺着她的意思开口道,“一个人自然也是极好。若是郁雾小友不嫌弃,若是等日后需要养老送终,小僧门下弟子为你送葬。”
陆郁雾被智仙的话逗得笑了出来,“可若是我先死了,住持亲自为我超度可好?就念它个七七四十九天,也将我的牌位供奉在开化禅寺,也好日日受佛祖庇佑。”
智仙拨动持珠的手微微一顿,只当她是玩笑,“小僧自当竭尽全力。”
陆郁雾调整好心情,扬起笑脸看向智仙,“能够和住持成为朋友,可真是三生有幸。”
少顷。
陆郁雾听见智仙的声音传入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