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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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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队去了老李头的农家乐,小李警官把我也叫过去了。
“你叫张旺?”黑夹克拿着个小本子边问边记,颇有当年小李警官盘问我时候的架势。
“是我。”
“10月3日,你们都干了什么?”
“去了后山瀑布那块,后来我好像直接回去了,他们去别的地方逛来着。”
“你最后一次见到黄英娟是什么时候?”
“就在这。”我回答。
“你最后见她的时候她是什么状态?”
“她...她在和老李头聊天,她脚崴了,我在这边剥东西,”我突然想起来晚上他们走的时候,我在村口遇见他们的事,“我在村口看见他们坐着老李头的车走了。”
黑夹克停了笔:“为什么坐他的车?”
“他们自己租的车坏了,叫拖车拖走的,那又坐不下那么多人,老李头就开车送他们。”
“行,想起来有什么要补充的,就给我们打电话,”他看了看小李警官,补了一句,“跟李光明同志说也行,我们都有联系。”
“一定,一定。”我目送他们离开,老李头被带到县里去了,因为他是最后一个见过黄英娟的人。我估计我也在他们的嫌疑人名单上,但黑夹克没让我跟他们一块走。
过了两天,老李头被放了回来。黑夹克又带着他的人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最后不甘心地走了。
“姑娘诶,姑娘诶——”老李头一回来就在他的院里哀嚎,不知道他喊的是他姑娘,还是那个失踪了的黄英娟。
第二天,我在农家乐的门口又见到了黑夹克。
老李头上吊自杀了,跟他姑娘一样的死法,屎尿流了一地。
晚上狗三来找我,他害怕黑夹克他们是来查鹏瘸子的事。我告诉他老李头自杀的消息,他沉默了半天,才说:“你觉得他是自杀吗?”
我追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却不肯多说了。
狗三也是接近四十的人,突然鬓角多了好多白头发。
这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山上冲下来不少泥水,把村后头山脚下的那个垃圾场给淹了,街道上全是冲下来的垃圾。
十多年不遇的大雨,冲出来了几袋黑色的大袋子。
我看着小李警官解开了其中一袋,然后神情严肃地拿出手机打起了电话。他的墨绿雨衣快被雨水浇透了。
我们这个村子终于热闹起来了,陌生人的车一辆一辆地往村里头来,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们发疯了似的跑着,在街上逮着一个人就拿话筒怼着不让走。
我被骚扰的实在不行了,在家里躲了一个多星期,除了黑夹克他们过来进屋搜查,我没和别人说过话。
《小村惊现五具男尸,均被虐待割喉!》这是当晚县里的晚报,警方还没这群记者跑得快,高清照片就这么流了出去。
死的五个都是我们村的,包括很久很久之前一个姓谭的,当然还有马忠良,剩下三个也都是村子里的人,认识他们的人不少。
这件案子据小李警官说,市局的刑警队接手了,被定名为“5.11连环杀人案”。
接下来的半年,镇子里总有人跑这件事,不过慢慢的大家也就都习惯了,甚至有的人非常愿意把这件事当成谈资,拿到酒后饭桌上去炫耀。
结果就是杀人案还没破,黄英娟的案子被发现同行的四男两女也都失踪了,村子瞬间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收废品的小江也不愿意来了,狗三安安分分待在自己的台球厅,夜夜来被鹏瘸子抢走之后就不归他管了,鹏瘸子死了之后他手底下的人接管了那里。
我从村里新开的银行取走了这个月的钱,又买了一箱红烧牛肉面。
又过了两年,这件事的热度下去了,村子里渐渐地也恢复到了以前的生活节奏。许老太婆也许是年纪大了,现在天天骂街,一楼的夫妻吵吵和和,小李警官依旧忙得脚不沾地,崔成也跟着到处学习,仿佛第二个小李警官一样。
倒是黑夹克,这两年隔几个月就能见着他一次,他也喜欢在王大妈的餐馆吃饭。
“黄英娟,还有刘滢、谢广文、鲁安明......”有一次他喝得多了点,跟我吐露了一点心里话,“多好的孩子,刚考上心仪的大学,人生才刚开始,结果现在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你说哪个天杀的混蛋,对孩子们出手,这得多畜生!”
这几个大学生失踪的案子成了他的心结,后来他干脆就在村里买了个小房子,有空就来这边住,白天满山地跑。
他还养了条狗,但是有一天早上起来发现狗被人毒死了。
一晃香君都快初三毕业了。
“还考高中吗?”香君来我家吃饭,名荷有事。
“不知道。”她只顾着低头吃饭,不想多说。
“跟我说说呗?你小时候咱俩那么亲,长大了怎么不爱说话了?”
“那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我妈说。”香君扒拉完饭,主动帮我洗碗。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她想从我这得到个保证。
“行,我保证不跟你妈说。”
“我准备考县一中。”香君低着头洗碗,没有看我。
“嚯,目标够远大的!”我靠在厨房台子上,一中应该是县里最好的高中了,去年听说出了两个清华北大的。
“我算过了,我的成绩将将够他们去年的分数线,今年可能还会涨,我再努努力,考上去没问题的。”
“考上不是问题,出去才是问题。”我伸了个懒腰。
香君留了半长的头发,在身后编了一个麻花辫,刘海把她的额头遮住了。
“张叔叔,”香君的声音跟小时候变化不大,我又想起她小时候叫我,像猫儿叫一样,“你帮帮我。”
我这帮来帮去的,谁来帮我呢?
“你妈几点来?”
她看了一眼表:“九点半。”
我一咬牙,说道:“走!”
现在已经是七点半了,香君跑去自己包里翻身份证,我带着她下楼,去了镇上唯一一家网吧,开了台机子,一边查怎么在网上报名,一边看着时间。
紧赶慢赶,我俩终于在九点半之前跑回了家。
名荷把香君接走了。
小李警官又受伤了。为了救一个想要跳楼的姑娘,自己摔下去了,所幸楼层不高,他掉下来的时候用手抓了楼房边上的电线,两只手上的指甲盖都掀翻过去,扯断了好几根电线,才落了地。腿断了,胳膊也折了。
我从村东头那片荒地上摘了几把野花,那草根扎了个结,等小李警官从县里的大医院回来,给他送了过去。
“张旺,你缺心眼子吧?给我送白花?”在一水儿的花篮果篮中间,我那一小撮白花显得孤苦伶仃的,可怜又可笑。
“村东头绿地里摘的,你要是喜欢,自己去,那儿多着呢!”我耍了几句烂话,就想溜走。
“你回来,这东西你帮我收着,我回去找你拿。”小李警官不知道从哪递过来一个小黑袋子。
“你怎不让小崔帮你收着?”我接过来,想打开,发现小李警官很鸡贼地系了死扣,想拆开就一定会被发现。
“你可别给我弄丢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挥手赶我走。
切,能来看他全因为我们当了快十年的邻居,他赶我,那我就溜。他救下来的女孩是之前失踪的那个姓谭的的女儿,人家根本不领他的情,救下来之后没来看过他。他手不方便吃饭,派出所的几个小警察就轮流过来照顾他。这家伙,现在混得风生水起,谁能想到他以前是个随便甩人门板子的冷脸怪呢?
五金店老胡的儿子这两天也回来了,连带着修车老马的弟弟,我们几个都是镇小学的校友,他们约了后天晚上聚一聚。
最后到场的人只有我、朴自立、名荷,还有他们俩。
“张旺,你也没出去闯闯?当初那么好的机会,你也不知道珍惜。”胡林大脑袋小身子,看起来像是个大头娃娃似的身材。
“就是,荷姐出不去就算了,你怎么也赖在这啊?”马定久也说道。
我瞟了一眼名荷,她默默喝着酒,没有说话的意思。
“不说我了,你们回来干嘛?”
明明这个包间没有其他人,胡林的大脑袋依旧凑到了饭桌的中间,压低了声音说:“咱们这出了那么多事,我听说县里要派刑警队的人来咱们这派出所指导工作。说是指导,其实就是查那些个案子。”
“还查呐?都快过去七八年了。”我小口抿着酒。
“市里搞了一个什么旧案积案专案调查组,咱们这的两个大案子都是板上钉钉要上去的。”胡林考了个公务员,现在算是公家人,也不知道他都从哪儿听来的这么些个道道。
“到时候可能会有大规模的搜山呐,挨家挨户搜查啦之类的。”马定久补充道。
名荷放下酒杯。
“想说什么?”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不敢抬头了。
名荷总是笑呵呵的,很好看,乌黑的头发衬着她的鹅蛋脸,当初班里不少人被她迷的神魂颠倒,这姓胡的和姓马的就是其中之二。
我看向朴自立,这小子见气氛不对,主动出去买单去了。
“荷姐,我们也没别的意思,”胡林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当初那个尸体是你们处理的,虽然过了二十多年,可能早就变成一堆烂骨头,但他们搜山肯定是要带狗来的,咱们这这么多年不许有狗,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那不是我们收拾的,我不知道。”名荷脸色白了一些。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不亲自去弄?”马定久差点就要拍桌子了,但是面对名荷,他终究是没敢。
“他可能是自己弄的,反正没让我见着。这么多年,就算找到也是骨头,还整这些干什么?你们不会想把他再挖出来挫骨扬灰吧?”
我的手攥着桌布,出了一身的汗。
“张旺,你小子怎么说?”马定久看名荷这个样子,不敢跟她纠缠,转头问我的意见。
“我又不知道,别问我。”
“放屁!你小子当时就在旁边看着!”马定久对我拍了桌子,胡林也一副愤怒至极的模样,似乎在控诉我为什么想要把自己摘出去。
“你们搞清楚,”名荷拦在我前面,“自始至终只有你们仨。”
一顿饭不欢而散,朴自立那个没种的居然在柜台磨蹭了一个小时,等我们都走了,他才回来找我。
“你说这俩蠢蛋回来到底干嘛的?”
我觉得头痛欲裂,名荷回家给香君做饭,现在就剩下我和朴自立:“不知道。他俩估计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离开。”
朴自立推了推眼镜。
“也许是个好时候。”
我松开按压太阳穴的手,看他。
“你认真的?这个时候?你没听他们说吗?”
“这回搞这么大动静,肯定不是一个市里头就能搞出来的,没准上面也有信儿。”朴自立越说越自信。
朴自立说对了。
黑夹克这两天来找我,说是自己在山里头找到了一点东西,让我过去帮他认认是不是黄英娟身上的。
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女孩穿了什么我早就记不清了。
“你看看。”黑夹克用手帕包着,递过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已经生锈了的圆环,锈迹下面隐约能看出来银色的痕迹。
黄英娟的腿环。
“你在哪儿找到的?”我问。
“你别管,是不是?”黑夹克瘦的颧骨突出,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都快赶上许老太婆的眼袋了。
“是。”我点头。
“没跑了!没跑了!老崔!”黑夹克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对着天上哈哈大笑。
那一刻,他眼睛里有似泪似光的东西出现。
我被狠狠刺伤了。
*
三个月后,小李警官出院了。
早上他来敲我家的门:“张旺,有事情问你。”
“什么?”我扒在门框边,看他拎起两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条小金鱼。
“你家有鱼缸吗?”小李警官一本正经地问我,就像他问镇里的惯偷姓名和性别一样可笑。
“应该有,我去找找。”我把门打开,上阳台看看杂物堆里有没有鱼缸。这块自从我搬过来之后,就没怎么收拾过。
我还真翻出来一个小缸,以前养乌龟的。
“给。”我去厨房把落了一层灰的小缸递给小李警官,一路滴答着水。
“你姐最近怎么样?”他接过去,随口问。
“挺好,还那样。”我回去拿墩布把地上的水点子都擦掉。我姐在县里嫁了一个有钱人,每个月给我打钱。
“你回头跟房东提一嘴,那地下室里早点收拾收拾,过段时间这边要有任务的,提前收拾好,省得到时候他们给你翻乱了。”他临走前又提了一嘴。
“是真的呀?你们真的还要再查那个案子?”我问。
“你怎么知道的?”小李警官不解。
“我小学同学,马定久和胡林,他们俩这两天刚从县里回来,跟我说的。”
小李警官咂摸着这两个名字走了,也不知道给我带上门。
隔天我从他门口路过的时候,他门开着,我往里瞅了一眼,那小缸和两条小鱼就摆在玄关的地方,跟我家放花瓶的是同一个地方。
“吃了吗?”小李警官问我。
我摇头。
“走。”他提上鞋,我们俩去了街口的早餐铺子,他吃甜豆腐脑,我吃咸的。
“你老这么拼命,以后老了落下一身伤,谁养你啊?”我吸溜着豆腐问他。
“能救一个是一个,”他的脚还有点跛,应该是还没好利索,“遵从本心,我师父这么教我的。”
盛夏的早晨也弥漫着一股躁意,我吃了一碗豆腐脑,外加两根油条一个鸡蛋。吃完了之后,小李警官上班去了,我往狗三的台球厅那边走。
半路遇见了名荷,她招手把我叫过去。
老头子要死了。
她跟我说的时候,脸上风轻云淡,似乎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的腿却突然打起了摆子,就像九、十年前老头子叫我进屋,我撒谎说约了李光明吃饭的时候一样。
“怂货,他要死啦!”名荷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那你也要死了。”我低着头,看自己不停抖着的腿,轻声说。
名荷拍了拍我的脑袋,好像小时候一样。可是我现在回想小时候的我们,好像在看陌生人的另一场人生一样。
“呵呵,”她变回了那副笑呵呵的样子,“今天晚上老头子过寿,请了村里的熟人在家里吃饭。”
我往回走的时候,双腿发软。我冲上楼,掀开床板,从底下拿出了那把小刀。
“怂货。”我听见死鬼老爹这么说。他总爱这样,在亲戚面前、在大街上、在王大妈面前、在胡老板面前、在老马面前。说我是个怂货。
老头得了癌症。他现在连说话都困难。
“再不动手来不及了,你想要他死了再去吗?”朴自立摘了眼镜。
“那还有什么意义?”
“对啊,还有什么意义!”他为什么比我还要积极?他凭什么比我还兴奋?
“我觉得对不起你。旺崽,原谅我,原谅我。”朴自立掉下去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李警官。他为了救那个女孩,也是这么掉下去的吗?
我不顾一切地冲到阳台边向下看,却看见了好大、好大一滩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