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占庭]公主今天登基了没？》太空玛莉

41、温柔的放逐

　　也许是对狄奥多西的适时表达谦卑感到满意，尼古拉斯微微一笑，不再深究他方才的僭越。

　　“你还年轻，对于世俗的运行规则仍不够了解。狄奥多西，你是我最倚重也最信赖的孩子，我一直希望，当我卸任后，你能够接替我的位置。

　　我希望你从我手中接过的，是一个强势的，对皇室有着强大影响力的教会，你能明白我的苦心，继承我的衣钵吗？”

　　尼古拉斯说着话，轻轻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一震，短暂地陷入了沉思。

　　狄奥多西虽在教会中长大，可到底，他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出身。

　　他曾经是一介平民，有疼爱自己的双亲，有快乐的童年。直到战乱来临，让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教会收养他，也收养了其他流落街头的孤儿。在那个颠沛流离的年代，教会吸纳了许许多多的人口，和失去了主人的荒芜土地。

　　他曾经对此心怀感激，带着对圣父对主的崇敬潜心侍奉。可随着年纪渐长，圣父交予他的事务渐渐变得重要，并开始触及教会利益的核心。

　　他发现，拨开了那层神圣的外壳后，这个组织实际上也与各式各样的利益与权力交织着。

　　他曾经身为平民的那一点回忆让他偶尔在执行圣父下达的指令时，会心生疑虑。

　　这样做，真的对吗？

　　从前，每当这种疑虑才在心中冒出了头，就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怀着对圣父的愧疚和敬意浇灭。

　　直到这一次，在那个气氛沉重的书房里，他的疑虑非但没有如往常那般消失，反而正在疯狂的生长，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根。

　　想起皇帝焦虑的目光，想起小公主认真的话语，也想起教会的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金银，狄奥多西想帮帮他们。

　　当狄奥多西再开口时，语气又再次恢复了对牧首的崇拜和尊敬：“圣父，您说得对。我们不能轻易地交出财富，那会削弱我们的根基。

　　可是我也担心，皇帝如今已经走投无路，甚至打算变卖皇室的资产。我们若是强硬拒绝，他会怎么做？

　　加税？那将导致民怨沸腾，而这份怨恨，最终一定会有一部分被有心之人导向见死不救的教会！届时，我们在民众心中的形象，将是何等的冰冷与自私？”

　　尼古拉斯显然早已考虑过坚持己见的后果，他的神色未变，反而不以为意地说道：“我的孩子，你虔诚的忧虑如同圣像前的银灯，照亮了牧者当行的路。

　　然而上帝赐予的橄榄枝与帝国的金索，常使我们面临两难的抉择。

　　若必须在圣殿的香火与百姓的颂歌间作抉择，作为普世教会的忠仆与掌舵人，我只能非常遗憾地选择为教会的利益服务。因为俗世的痛苦是短暂的，而主的天国却是永恒的。”

　　尼古拉斯面上露出了一个苦涩而无奈的笑容，似乎被迫要做出这样一个稍显冷酷的抉择，也让他的内心受到了煎熬。

　　“不，圣父，现在正有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摆在我们的面前。”狄奥多西寻找到了说服尼古拉斯的好时机，立刻说道。

　　“皇帝的长女，安娜公主提出，她愿意用自己的年金全额资助一场慈善赛车比赛，而我们只需要付出我们的‘声音’。

　　引导信徒将购买门票观看比赛的行为诠释为一次受到圣灵赞许的爱国行为，一种在世俗中践行邻舍之爱的‘慈善’。将这场赛事塑造成一场帝国上下，包括教会团结一致的盛典。

　　圣父，请想象一下。当数以万计的信徒，因我们的引导而涌入大竞技场，当他们为了上帝与罗马而慷慨解囊。皇帝会看到您的感召力，会更加重视与拥护我们。

　　而这一次活动，我们没有损失一分一毫的财产，却能赢得朝野上下巨量的声望和影响力！”

　　尼古拉斯听完了青年的话，不由挑眉，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犹自有些不敢相信地反问道：“你是说安娜公主？那个三岁的孩子？”

　　可话才问出口，他的脑中似乎便已经为自己想到了一个符合认知的理由：哼，恐怕是我们的巴西琉斯正在为自己的女儿造势呢。

　　一边想着，他的手一边无意识地摩挲着佩戴在胸前的黄金十字架。

　　狄奥多西的话令他警觉，皇室似乎正打算在民间与教会抢夺着关于道德的话语权。

　　这与他曾经设想过的所有可能都大相径庭，在他的设想里，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皇帝下令暴力征收走了教会的部分财物。

　　他甚至已经为此想好了托辞，能够让教会在民间收获大量的同情，以此倒逼皇室在战后对于他们的粗暴行径做出相应的补偿。

　　可是，若是皇室竟打算另辟蹊径，绕过教会以这样温和的方式从民间征集军饷。

　　那么，处于弱势地位的一方，便会从教会变为皇室。而作为上帝的牧者如此多年，尼古拉斯无比清楚，民意对于“弱者”的同情，常常是不分对错的。

　　一旦教会在与皇室的争斗中变为强势的一方，他就失去了他所依赖的民意。

　　狄奥多西默默观察着圣父手中的动作，直到他摩挲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并最终停住，嘴角再次浮现出慈祥的微笑。

　　“原来如此……”他低声呢喃着，转身踱到了窗前，看着窗外天际随着天空流转的轻云，就仿佛在凝视着能够被人随意操纵引导的民意。

　　当他再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也庄严肃穆的神情。这是他惯常示人时的模样，带着独属于牧首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圣洁。

　　“狄奥多西，你提醒了我。我们总是习惯于在经卷中寻找神迹，却险些错过了眼前真正的神启。当帝国最娇嫩的玫瑰都愿意为荆棘让路，我们这些上帝的牧羊人怎能继续数着羊圈里的金币？“

　　狄奥多西听见了圣父的话，心中一喜，他的脸上难掩喜色接口道：“您的意思是……”

　　“即刻从圣库里拨付5000金诺米斯玛，要让每个子民都看见：当帝国需要时，教会永远都站在奉献的最前方。

　　去告诉陛下，我将亲自为这场神圣的比赛祈福。而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教士们也会为所有即将奔赴前线的士兵们祈祷，直到他们大胜而归。

　　我们要让所有人的铭记，当上帝通过孩童发声时，是教会最先俯首聆听。在帝国危难时，是教会第一个挽起了施恩的袖袍。”

　　这样的结果大大超出了狄奥多西的预期，令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时也让巨大的愧疚淹没了他。

　　他怎么能够去质疑这样一位胸怀帝国，响应神启的圣徒呢？

　　他埋下头，跪在了圣父的面前，态度谦卑地向他忏悔，声音也因为激动的情绪而显得哽咽：“圣父……是我愚昧，竟误解了您的意图。”

　　“起来吧，我的孩子。”尼古拉斯并没有因此而苛责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他只是温和的伸手抚摸着他的头顶，就像一位宽容自己犯了错的儿子的父亲：

　　”你今日的痛悔，恰是圣灵在心中耕作的证明。正是这份对帝国忧心如焚的疼痛，让你比其他终日只知诵经的修士，更加接近上帝的心意。”

　　而狄奥多西，他匍匐在圣父的脚边，迟迟也不肯抬起头来。

　　“等明天，你就去告诉陛下，教会不仅赞同此事，更愿意与皇室共担此任。让信徒们的每一次慷慨，都不仅能听到帝国战士们吹响的号角，更能感受到天堂的祝福与教会的嘉许。”

　　青年闻言抬起了头，眼中已经重新燃起了新的期待：

　　“圣父，您的决断如明灯指引着我。不过关于此后与皇室接洽，监管款项使用，乃至引导信徒舆论等诸多事宜，不知您希望由谁主要负责？我虽才疏学浅，但愿为您分忧，确保教会的每一分奉献都能彰显主的荣光。”

　　他暗自期盼着，也理所当然地认为——

　　自己作为圣库的监理，这个直接涉及巨额资金和巨大声望的项目，理应落到自己肩上。

　　尼古拉斯依旧慈祥地看着他，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却只是温和地摇了摇头：

　　“我亲爱的狄奥多西，你的热忱和忠诚，我从不怀疑。也正因为如此，我有一项更为重要，非你不可的任务要交托于你。”

　　他缓步走向书桌，拿起一份用系着红色丝绒系带的卷宗：“你知道的，在帝国西北边境，色雷斯地区那几个毗邻保加利亚人的修道院。

　　多年来地产与税收纠纷不断，当地主教与修道院长几乎每年都要写信来君士坦丁堡争吵不休。此事关乎教会内部的和谐与边境的稳定，需要一位既有智慧，又值得我完全信赖的人去处理。

　　我希望你能够以我的特使身份，亲自去一趟。替我调停纷争，厘清产权，让上帝的仆人们重归于好。这需要耐心，细致和对教会法规的精通，我想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狄奥多西愣住了，这件事虽然重要，可是实际上，除了圣父的信任之外，他并非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圣父，赛车比赛的事……”他试图挣扎，好让自己能够留在君士坦丁堡，亲身置于那场他期待的赛事中。

　　可这一次，尼古拉斯打断了他，语气变得强硬地说道：“比赛的事，我已决定交由米哈伊尔执事长全权负责。他处事老练，与宫中诸位大人也相熟，足以代表教会与皇室妥善协调。而你，我的孩子……”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狄奥多西，然后接着道：“未来的道路很长，你需要更为全面的历练。处理地方事务，了解帝国真实的状况，这对你至关重要。别忘了，我对你寄予的厚望。”

　　狄奥多西的心沉了下去……米哈伊尔执事长是尼古拉斯的另一位心腹，资历更老，但思想也更加保守，对与皇室合作向来态度暧昧。

　　圣父将这个能大量接触民众，凝聚声望的机会交给了米哈伊尔。而将他这个最初的提议者，理论上最合适的人选，支去了一个远离风暴中心的角落。

　　所有的激动和愧疚，在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失落和隐约的不安所取代。

　　他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复杂情绪，顺从地答道：“是，圣父。我明白了。我会尽快动身前往色雷斯。”

　　他终于意识到，圣父虽然采纳了他的建议，却并不完全信任他在这件事情上掌握主导权，他一定是看出了自己内心的动摇。

　　那所谓的“非你不可的任务”，不过是一个体面，又令他无法拒绝的借口，好以此将他排除在这场盛事之外。

　　想到这，一股寒意，悄悄爬上狄奥多西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