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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宫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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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下了一场骤雨,送来丝丝凉意,清露未消,夏阳高悬在海波似的青空,两三堆洁白云团,疏疏地来往,院中乌桕树风中摇曳,簌簌抖落水珠,滴答滴答落入地上大小不一的水洼中。
伴稀疏水滴声,屋内蔺不言梳洗好,打算去院中等人,耳边恍惚听见一串细小的声响,有一下没一下,不成曲调,但清幽音色如一条轻细蚕丝缠绕在心间,将山涧溪流,林间风,禽的鸣叫,一并送到身边。
蔺不言推开房门,见一人伫立树下,抬头张望,单凭身形来瞧与自己相差无几,要论的话这人还更纤细些,她思忖道:这会儿到了约定的时间,此人莫非是陆行知?
想来想去,蔺不言走下踏跺,站在距人几步之外,叫了一声:“陆行知?”
断断续续竹笛声停下,来人应下。
猜对了,她继续追问:“你何时到,怎得不叫我?”
“不久。”陆行知转过身,手中短竹笛转了一圈,“见你梳洗,没有打扰。”
露出正面模样,蔺不言噗嗤一下笑出声,委实没能忍住,上次分别时他应下,顶天觉得此人想逞强罢了,压根对今日的现身无望,想着等上一会儿,不来便作罢,她已做好其他打算,哪能想到陆行知真未食言,让她小小吃上一惊。
未等她缓过神来,夹杂一丝牢骚声音传来:“我只能做到易容与缩骨,女子妆面需你费心。蔺姑娘,请吧。”
“行。”蔺不言走近仔细打量起,模样十分清秀,眉眼生得小家碧玉,哪里还有男子的样貌,简直从头到脚换了一个人,此人果真厉害,只不过脑海中浮现还是那人原本样子,她越瞧越忍不住乐起来,出于礼仪,脸上强忍着笑意称赞,“就……挺不错,你的易容与缩骨之术达到以假乱真,让人难以分辨。”
这话说的像模像样真真的。
陆行知瞧着人忍俊不禁,幽幽开口:“想笑就别忍了,憋得怪吓人。”
“我说的分明是真话,才不像你。”蔺不言抓起衣袖,扯着人向屋内去,嘴上囔囔着,“赶紧,巳时要出发。”
陆行知被人拉到妆奁前坐下,黄铜镜映出模糊轮廓,让他怪别扭。过往易容成女子,会以面具遮掩,即便施粉黛也很粗糙,为数不多几次妆容还是寻了人帮助,如今进出皇城需受检,微小细节会影响一步棋成败,须得格外注意。
其实这些于陆行知而言早习惯了,只是今日面对蔺不言时一股莫名尴尬感涌上心间,怪别扭。
为消解心头萦绕的尴尬,他随口寻了个话题岔开:“皇城探查可有什么要嘱咐?”
蔺不言好奇道:“江湖经验丰富的白衣子鼠,问我?”
“任独者暗,任众者明。”陆行知抖了抖衣袖上粉末。
此人生来是个江湖人士,平日里一副嬉皮笑脸样子,少见会正经地说写文绉绉的词,今日怎么变了。
蔺不言边腹诽边用粉处理分界处,做好一切后才回道:“那你也一定听过‘多指乱视,多言乱听’。”
“既然如此,权当你信任我。”陆行知悄悄抬眼,身体向后靠了靠,让人行事更趁手。
蔺不言分不出心思与他耍贫嘴,低下头,挑出一块黛石开始画眉,张口留下一句“随你”,屋内陷入一片沉默。
哪知这阵寂静刚保持一会儿,又被打破了,某些人大概天生犯了清闲病,或口或手非得找些事才满足,陆行知再度挑起话语道:“你与蔺大人或者宣平侯一同进宫吗?”
“没有。”蔺不言摇摇头,“昨夜父亲命人送来令牌,一会儿我独自出发就好。”
“省去一番事,否则还要找借口解释,蔺大人谨慎,疑心比宣平侯重多了。”话都到此处,陆行知试探地问出心中一直所想的事情,“今日宫宴,你别的打算呢?或者……该定下婚期了?”
蔺不言:“……”
娘啊,此人一张嘴素日惹人嫌,怎么眼下还闲不住,偏偏精准地刺中最不想谈的事情。
她生出坏心思来,手指重重在额间一弹,故作慌张:“哎,不小心画偏,落了灰,别介意。”
陆行知睁开眼,心道:装得真像,一点也看不出是故意的。
既然蔺不言刻意避开了,不想谈,陆行知也不是个追着问私事的人。
剩下的时间,他打算阖眼养神,再斟酌一遍入皇宫的事宜,更省得再看铜镜里的自己。
片刻,少女声音再传来:“鬼市通关令牌和上次簪子,今日我一并归还于你。”
她从头上拔下簪子,正准备给陆行知,却被人制止:“先替我收着吧。”
“嗯?”这话该从何说起,蔺不言疑惑一声,“他人物品我不便留下,况且这簪子来历不简单。”
忆起狱中之事,当日未意识到黑衣人离开的缘由,后来细想,结合那道清脆的响声,蔺不言明白这簪子暗藏玄机,算作此人好意,替她挡了一劫,如今脱困,该物归原主。
陆行知只淡淡地回了句:“今日探查,我带着不方便。”
这话说得没错,皇城中任何一步都需谨慎,未避免得不偿失,另外生事,蔺不言思索后应下,想起他所说簪子勿离身,插回发间。
两人不再言语,直到日头爬上东北侧,一行人收拾妥帖后,从江府出发入皇城门,再走上一会儿便到了宫外,巧月亮出令牌,接受例行检查才被放行,随后马车穿过由小青转铺成的长长禁涂,最终停在内宫门前。
引路宫女上前致意:“蔺五姑娘,马车停在此处,贴身婢女须得在外等候。”
蔺不言向人微微颔首,转身走到巧月旁嘱咐两句,这一瞬间,同时向马车的边窗处使了个眼色,便跟着引路宫女向设宴的殿走去,直到她们的背影消失在长路尽头,不见踪迹,此时那名水色裙衫的婢女身形一闪,隐没风中。
而蔺不言由宫女引着前行,一路所见高楼池榭,烟柳花树,好一番盛景,可惜途中宫墙似山巍然,高高立着,她心头压得不舒适,只好边走边调息,跟着带路宫女在宫中七拐八转,约半炷香时间,终于到达殿下廊道。
“蔺姑娘,由此进即可。”引路宫女欠身,先行离去。
踏入殿中,其内部布局被分排于两侧,每人一个案几为坐席,排面并不大,看来今日未宴请太多人,蔺不言视线扫去,父亲到了,其他几处座位还空着,她抵达的时辰正好处在中间,并非最后一位。
她朝着右首第三个位置走去,朝蔺川恭恭敬敬行了礼才落座。
果不其然,她刚一坐下,身侧蔺父以仅二人能听到声音道:“今日圣人会提及你与宣平侯的亲事,定下婚期。”
怎得今日突然提起,何况父亲向来不关心自己的事,特别像俗话里“黄鼠狼给鸡拜年”,幸好这只待杀的禽想好了应对之计。
蔺不言先乖乖地回道:“多谢父亲告知,不言知晓了。”
“仅仅如此吗?临安几年日子,江家莫非养了一介废物草包。”蔺川说这话时瞥了一眼,眼底无任何情绪可言。
真是腊月初三打春雷,怪事一桩。蔺不言只道,他自己将人丢去临安,多年不管不顾,甚至连信都不曾来过一封,唯一一封还是让她回京完成与沈家的婚约,即便回了上京,一年到头见不上三面,其中一面还得算上庆新岁的时节,今儿个怎么来兴致教训她。
她懒得与父亲争吵,琢磨着稀罕事全发生在这儿,陆行知那处总该顺利了,否则太对不起自己。
思来想去间,一道威严视线扫来,蔺不言装作匆忙回神模样,急忙转向一旁,摆出礼仪得体模样,说道:“父亲想听什么,不言可以说。”
蔺川蓦地冷笑一声,嗤之以鼻道:“倒是把你舅舅的牙尖嘴利学的全须全尾。”
“临安江氏一向如此,父亲不清楚吗?”蔺不言眼带诧异,全然一副天真的模样,“我身上流着江家的血,莫非是母亲过世太久,蔺大人忘了吧?”
话说完,等上半天,她不见蔺川说话,抬起头正对上视线,琥珀色瞳仁与蔺川深沉的目光相遇,不知他从中看到了什么,突然间眉目微微一颤,如同飞羽点水,瞬息无痕。
半晌,蔺川才闭了闭眼,长叹一声,似想抹去方才无名情绪,又添了一句:“果然是江家人。”
“父亲记得便好。”
对于与这位父亲谈话,她没多少兴致,好在就此打住。
殿内陆陆续续来齐,蔺不言抬眼轻轻扫去,宴席上仅有沈家、蔺家以及几位宫中皇家子女,其中她只识得长宁帝姬一位,目前仅剩三处余出空位,则为沈大人与父亲左侧处、对面皇家人处。
蔺不言心想:此等宴席来迟,不知被何事绊住脚步。
此时,圣人携两位妃嫔落座。
见来人,蔺不言浓郁的好奇心升起,传言圣人后宫唯两位妃嫔,一位乃为皇后,雍容闲雅,母仪天下,另一位名为“乐妃”,鲜少露面,极为神秘。
上回入宫时是她刚回京,处处小心谨慎,连高台楼宇不曾好生瞧过,这算是第一次见到宫中贵人。
皇后的出身和事迹,听过也知晓,蔺不言反而对左侧那位知之甚少的乐妃更感兴趣。
听说这位乐妃出现时,被圣人直接封妃,因而有关她身份传闻数不胜数,有传其是被前朝奸帝梁氏灭门的某个世家后代,有传其原本是浪迹江湖女侠客,与亡命的少年圣人展开一段奇缘,有传她是圣人远方表妹,乱世之下走散被圣人找到,更有传她是蜀中李家分支一脉……
数种传闻皆没个定论,唯一证实的是乐妃与圣人乃是少年相识,感情甚笃。
蔺不言想起这些,余光又看向乐妃。
此人一脸淡漠神情,仍未掩盖秀美容貌,眼角泪痣如露沾明珠,粉黛之下眉目间颇有一股隐隐的英气,如此模样下,这一身华丽锦袍反而似累赘枷锁,把她禁锢在此。
果真闻名不如一见,可这样的人当真会愿意在宫中一生吗?
蔺不言在心中慨叹,也仅作慨叹,前路茫茫,纵然她辨清了方向,仍然受困,归根到底是自己的路都还未寻得,哪有心情想别的。
过了片刻,圣人终于开金口道:“无需拘束,今日当作家宴即可。”
话音落下,殿外侍者涌进开始布菜,而这抹愁绪也随着宴上的觥筹沉底心海,蔺不言默默融于宴席中。
转眼间,开宴过去快半个时辰,这位圣人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问起:“怎不见太子?”
身侧皇后回道:“太子近日来的途中受了些伤,太医正处理伤势,这才没赶上。”
闻言,圣人微微皱眉,神情虽不太满,并未多说什么。
这一幕落在蔺不言眼中偏生了不同的看法,太子未出席来禀报了,另外两处空位,一位必是未出现的宣平侯沈瀛,另一尚还未知,可圣人视而不见,压根不在意,思及此处,她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
正在此时,殿外跑来一名禁卫。
“圣人,宣平侯将那名刺客困于内宫门前,禁卫军正前往抓人。”
糟了!
蔺不言这才想明白,她与陆行知忽略了最重要一点,年后传盗圣流窜于上京,并且连续发生几起案子,大理寺一直在抓人,如今天子南巡归来,不正是瓮中捉鳖的好时机。
陆行知这回当真遇上麻烦了。
而此时,那位乐妃忽然言道:“蔺家姑娘的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