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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章 死为生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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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绞尽脑汁,实施各种计谋也没能拿到的东西,命运在某一天调转方向,将其安然送到面前,但代价远不能承受。
命运和陆行知开了个玩笑。
他不想要,也不愿接受。
陆行知半个身子探出假山洞口,石块便已接二连三落下,蔺不言整个人身处在假山洞内,他正打算往前再进一步接人,可没想到蔺不言反而借力一推,两人彻底往反方向而去。
一如当年江之贻拖着中毒的身躯奋力奔向他,抵挡住断裂燃烧的横梁,身后飞来箭矢,临死前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所说的话,今日再度回荡耳边。
她说,活下去。
原来每段话于他都同手中荷包一样,明明轻飘飘的,没几分重量,如今放在手中犹如千斤重。
无论是数年前还是现在,他走不了的,也不能走。
眨眼间,陆行知躲过屋檐上放的暗箭,观察四周,发现湖表面浮植早燃烧殆尽,假山坍塌的后方基本为一片无法进入的火海,靠近东南方向岸边的坍塌处石块堆砌不像正前方严实厚重,从内部不好移动,外方恰巧可以,陆行知直接跳入池水里,打算从水中走。
陆行知一边忧心不言被困在废墟里是何情形,一边小心避开暗箭,来到池畔岸边,翻身越过一条燃烧带,借着坍塌的假山作掩护,将这处稍作清理,露出的洞口比设想得更大,勉强能通过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
身为及冠的男子,陆行知的骨架无法与十五六少女相提并论,通过缩骨功后,他成功通过洞口,来到内部。
也许,之前经历厄运太多,蔺不言的运气终于好了一回,靠近楼阁那侧的坍塌假山完全被层层垒起的石块占据,无任何缝隙,反而是靠近后方燃烧火海处形成一个较小的空间,正巧蔺不言用尽全力推开他那一下,也让她来到此处,躲过一劫。
进入内部,陆行知先松了口气,一眼瞧到她所在之处,快速躬身寻过去,发现蔺不言闭着眼,一动不动,没有呼吸。
他心里一颤。
先前水中取鲛珠定是受了伤,沈天权那一招来势凶猛会加重伤情,整座假山轰然倒塌几乎能把人全压倒,又遇火海这般高温,难道……
不会的。
陆行知疯狂地压抑冒出的想法,而伸出的手不敢再进一步,恐惧抓住了机会,嚣张地游走在每一处神经,不断地提醒着他,催促着他去验证生死。
滞空的手紧紧握成拳,随后又舒展开,来回重复两三次后,陆行知卸力般贴近蔺不言的鼻息一探。
突然,他的手被人抓住。
蔺不言睁开双眼,见到面前人,以为是临死前的幻觉,鬼使神差地脱口一句道:“陆行知?你是活人?”
变化发生太快,导致喜怒哀乐各种情绪全撞在一块儿,一时之间陆行知琢磨不出个中滋味,神情来不及转换,嘴角扯了扯回道:“没,我死了,来带你去地府转世,敢跟我走吗?”
蔺不言:“……”
这话一出来,她即刻明白不是幻觉。
“行,你默认了。”陆行知不留反驳的机会,自顾自地拉过她的手搭在肩上,扶着她来到进出的洞口处。
他嘱咐道:“外面暗箭未停,出去后先用这堆山石掩住身形。”
等到出口,这一次,陆行知让人先行。
蔺不言明白此人举动为好意,也没力气逞能,便应下。
她以为这人会带着东西先离开,哪能想到陆行知行事怪异,不走寻常路地回来,还真是……
想个半天,蔺不言翻来覆去没能寻摸个词出来安上,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终归以沉默代替,静静地扶这洞口边沿向外走。
陆行知紧跟其后,发现蔺不言脊背一片斑驳的血迹,隐约可见伤口,他的心猛地停了一拍。
或许曾见过比这些伤骇人、严重千万倍的,可今夜水中探物所受的伤在此,因沈天权刀气撞到嶙峋假山石上所致的伤在此,被火海灼烧加重的伤也在此,他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怪不得,蔺不言推开他,独入险境。
怪不得,怪不得。
他微微愣了神,心中默念三四遍,像要把这三个字磨千万遍,才能使这颗心无坚不摧。
出洞后,陆行知只说一句“情况紧急,多有得罪”,避开背后的伤,半搂着蔺不言的腰,足尖一点,身似浮毛般从水面略过,再借力岸边两棵早已歪东到西的树枝,登上院里一座还在火海中苦苦支撑的阁楼屋顶。
落地瞬间,两人对视一眼,陆行知搂着人身形一转,避开暗箭,蔺不言的银针与他的藏叶同时发出,正中命门,周围及其两侧的射箭者逐一倒下。
这时,耳边接连响起痛苦呻-吟,寻声望去,远处几名射箭者也跌落院中。
“有人!”蔺不言立即作出论断。
人影现身得很快,暗器未能飞向那处,来者是白日提供线索的那名老妇。
不知从何处进来起火的王家大院,老妇衣衫沾满了火星燃成的落灰,拄着鸠杖轻咳两声,朝着陆行知骂道:“傻小子发什么愣,快跟我走!火势这么大,等会儿就难逃出去了。”
这一声是在提醒二人。
中部庭院虽说处于王家大院的中心,但并不意味着是距大门最远,相对其他几处区域庭院,中部离偏门的出口最近,可火势瞬息万变,谁也不敢妄断,赶紧走才是上策。
蔺不言转头看向中部池水,水面有一些动静,她眉头一皱,对陆行知说道:“走!”
话音刚落,陆行知没想放手,直接带着她跟在老妇身后,挑选火势较小的路线走,只是火势早向内部蔓延,一路上难免会遇见需要越过的燃烧火带。
每当这时,蔺不言发现陆行知会紧紧护住,挡下所有迸裂火星。
少顷,终于从临近大门偏西的外墙翻出来。
落地后,蔺不言对老妇道谢:“多谢婆婆前来相助。”
“无妨。”老妇半拄着鸠杖,伸手拍掉衣物上灰烬,“方无去城西客栈寻二位的友人,入夜后老婆子见城南天色不对,惊觉出事了,赶来发现还是来晚了。”
“婆婆无须说这话,若无您带路,我们二人还得在火海里打转。”陆行知瞧了眼身后燃烧的院子,想起那未出现的沈天权与沈瀛,又说道,“此处说话不安全,我们先离开。”
蔺不言正有此意,忧心道:“那法子拖不了多久,快走。”
达成一致后,打算快速离开是非之地,头顶传来一道暗含怒火的声音:“不交出鲛人珠,别想跑。”
她心底一惊:是沈天权!
刹那间,嗖嗖声起,不知是何物来袭,蔺不言正打算避开,身旁老妇猛然一掌推开她,紧接着只见老妇腿腕部缠上两条钩爪,后方用力一拉,整个人扑倒在地,被拖拽着向后去。
沈天权从黑暗里现身,一手提起老妇的衣领,面朝着蔺不言方向说道:“鲛人珠拿出来。不然的话……”
话说到一半,锋利刀刃没入肋骨处,沈天权抽回大刀,再度刺去,他下手的几处都是特地避开要害处,不至于让人丧命,但这老妇年事已高,即便是习武之人,也难抵这番折磨。
这一幕幕尽收眼底,蔺不言狠狠地一攥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肉里。
她掰开陆行知的手,悄悄地朝他递了个眼神,向前走近两步,“沈前辈问我要鲛人珠是说笑吧,莫非沈瀛拿到了没有给你吗?”
“你这妮子诡计多得很,别想瞒过去。”沈天权冷哼一声,不接此话,“你定是用声东击西之计,抛出那颗是假的。”
北斗阁高手竟然称她诡计多端,蔺不言真不知这算夸赞还是污蔑。
她摊开双手道:“我只此一颗,若不信,来搜便是。”
“呸!别想蒙我。”在这小妮子手里栽了两三次,沈天权打定主意要她亲自交出来,没有丝毫前来的动作,“若不拿出来,就别怪我杀了她。”
老妇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插入:“快……快走……绝不能落入他们手中!”
“老婆子你要不想活了,老子帮你一把,”沈天权低声咒骂好几句,手上刀想再度袭去,这一次是对准心口的位置。
“且慢!”
藏叶与大刀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陆行知纵身来到跟前,双指捏住一颗洁白珠子,“东西在我这儿,先放人。”
无人见过真的鲛人珠,月光之下这颗珠子的色泽与传言里的描述无二,沈天权谅他们不敢再耍花招,直言道:“先给我。”
不做退让是发现两人的确想救这老婆子,原先打算抓住蔺不言,却被老妇搅局,况且沈天权本身性子急,今夜被戏耍加上破庙那次,火气一被点起来,压根不想与人多废话。
他又道:“你们不想要这条命,那我就不客气了。”
沈天权提刀要向人刺去。
见状,蔺不言大喊道:“给他!”
珠子被扔出去,沈天权以老妇的身体做抵挡,背后一掌将她推向前去吸引注意力,再跃起避开偷袭,打算于半空中取珠子。
“陆行知,救人!”
蔺不言话刚出口,陆行知接住受伤老妇,而她趁着此人腾空分心时提剑袭去。
身上仍有伤,她只能使出一式“鹤别空山”,此招一出,寂静深夜仿佛有群鸟凭彻青云,鸣叫余音洒洒。
居然是此招!沈天权心中慨叹,年轻未入北斗阁时曾领略过,这剑招看似轻灵,实则气势凌厉,蕴含无尽的杀气。
不过着小妮子的内力尚浅,沈天权抵挡不在话下,但多年前留下阴影,他仍有些怵。
可沈天权又不愿放弃即将到手的鲛人珠,右腿盘旋一踢,珠子飞向东边,手里大刀变招一劈,暂且抵挡住,连连向后退。
诡异的是等剑招之势被他破开,没有珠子落地的响声。
如今才察觉旁边那颗大树枝干上多了一个人影,而珠子正落入此人手中。
夜间火光滔天,无论树影藏不藏住那人,蔺不言都知道那是谁,她意味深长地对沈天权说道:“看来沈前辈没和同伴商量好啊。”
沈天权神色一变,立即收招向后退去。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料到有这出,最初本意不是与沈天权缠斗,更没想趁机夺回鲛人珠,击退沈天权后,马上回到了老妇与陆行知的位置戒备。
等藏在树影里的沈瀛飞身落地,她见沈瀛带着面罩的,心道:夜间行坏事,还怕露脸,那必然是阿兄他们快到了。
下一刻,她的猜想得到了验证。
半靠在树干上沈瀛手中得意把玩珠子,最后收入囊中,语气轻快道:“多谢天权兄相助。你我谁拿到不都一样吗?”
“我且带此物先行一步,劝天权兄尽快离开此地,毕竟……”沈瀛话音一顿,朝着蔺不言方的向看,最后视线停在陆行知身上,然后大发善心给沈天权指向正前方,“人可要来了,天权兄多保重。”
“不言,我们回京见。”
随后身形一闪,沈瀛消失不见。
这时,远处一大队人影奔来,沈天权明白过来,低声咒骂了一句,立马转身逃去。
两人都已离去,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到来,蔺不言当下更关心老妇的伤势,陆行知方才一直在试图给人止血,只是沈天权下手太重,刀剑造成的伤口十分骇人,溢出的血几乎染红周围衣衫。
蔺不言焦急问道:“伤势如何?”
“不行,我点了穴位止血…伤太重了,而且……”
陆行知面色凝重摇摇头,后半句话欲言又止,说道:“婆婆体内中了毒,原本无事,沈天权的内力恰好将其推动,回天乏术。”
听到此话,蔺不言神色一滞,原本灵动双眼失去焦点,空洞的盯着染色衣衫,绣着的是群鸟飞向重重山峦之景,如今白色翅羽被血污沾染,碧绿巍峨青山也变得一片浑浊。
她又要亲眼看一条性命离去吗?
蔺不言垂下头,拉过这双削瘦而满布皱纹的手,放在掌心中握住。
原以为老妇面色苍白是因失血过多,这才注意到脖颈间爬满一条条青黑色纹路,每一条都正巧与体内经脉相伴,从血脉到脏腑,毒素游走极快,重伤失血与毒入心脉,即使是药王再世也束手无策。
眼瞧着老妇眼睛即将阖上,她像瞄到什么新奇之物,倏地睁大双眼,人之将死前那股劲让她用力抽出左手。
“你…这是……”老妇的手半腾空,目光诧异地盯着斜上方。
这个方位是蔺不言的发间,而此次出行她仅留了一支簪子,便是入大理狱时陆行知给的金簪。
蔺不言取下发钗,递给老妇。
见到此物,老妇的神情愈发激动,重伤的身体整个被半立起,口齿不清地一直来回说着:“是藏…藏……对…对不起……”
不知是体内毒让人产生幻觉,还是人临死前走马灯似的生前场景致使老妇忆起往事,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交错地流,混着唇角血污从沟壑纵横的脸庞一路奔向颈间,而嘴里一直断断续续重复几个字,始终没能说完一整句话,唯有“对不起”一词蔺不言听清了。
这东西是陆行知的,她抬起头看向他。
陆行知脸上神色由凝重转为愕然,问道:“婆婆……你认得藏叶?”
这双沾满鲜血的手紧抓金簪,老妇听到这个名字,一张脸由哭转笑,鲜红血不断从嘴里流出,一双浑浊的眼望向大火染红的夜空,今夜无星无月,徒留厚厚云层,实在是无趣又无聊。
可老妇始终盯着这般的夜空,像是藏着她心心念念的东西,嘴里尚念叨着:“老婆子…终于不欠李星那毛头小子的了,不欠了……不欠了……”
簪子脱手而落,老妇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终驾鹤西去。
那支金簪横在血色鸟雀与山峦之间,两三条簪缨散落两侧,于天堑中形成一条通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