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周》眠山

8、回忆

　　许之行第一次见到路与山，是在大一下学期的夏天。
　　那时期末考试将将结束，校园里的食堂店铺也都陆续关门了。有天下午炎热异常，许之行刚从校外回来，一时间无处可去，便去了校图书馆，想着在这里消磨一下时间。
　　图书馆里难得的只有寥寥几人，许之行头一次在二楼就找到了位置——有大片大片的空位任他挑选。
　　他在书架前翻找出一本眼熟的书——在学校书店兼职的时候见过，就摆在刚进门的展台那里。
　　人体简史，就决定是它了。
　　相比于文字描述，许之行更青睐于用图像直接展现出的东西。他难得提起兴致去看书，尤其还是这种看名字就有些艰难晦涩的。
　　不过读了几页，倒确实是有趣。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高深莫测，反倒是有些科普式的平易近人。
　　不知是看了几页，阳光随着角度的偏移，透过玻璃窗打到他身侧的承重柱上，映出了莹莹白光，他伸手揉了揉脖颈，抬头看过去——
　　前面隔了两个桌子，靠近书架那侧的座位上，正坐着一个男生。
　　不知是何时坐在那里的，他看书时竟丝毫没有察觉到。
　　大学的学生看不大出年龄，不过他一个大一新生，见了谁都得喊学长。这样想着，他皱了下眉。
　　一晃神的功夫，那个男生已经起身，似是察觉到了许之行的目光，他一面把椅子摆好，一面朝前看去。
　　许之行一瞬间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把书抬起来，挡住了半边脸。
　　男生没有说话，只晃了晃手里的书，示意许之行看。
　　是一样的书！许之行惊讶地低头看自己手中书的封皮，又抬头看过去，果然是一样的。
　　让人意外的巧合。
　　男生并没有多留，冲他淡淡一笑，便转身离去。
　　室内室外的灯光在那一瞬间都恰到好处了极点，光影在他身上浮动，从额头至鼻梁，掌面至指尖。
　　他的眼睛里，坠着太阳。
　　这一幕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可许之行坐在原地，久久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秒，也或许是几分钟十几分钟，这一片又有别人落座，许之行慌忙起身避开。
　　转身时，他被玻璃窗外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睛边缘满是光晕。许之行抬手一抹，原来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蓄了半个眼眶，因着手上的动作，才顺着眼角流下。
　　要是一动不动地再等一会儿，或许就干涸了，他也不会发觉。
　　几年前，许之行把自己保留的所有的作品资料整理成册，但唯独有一幅画，被他藏了起来。
　　谁也没见过那副画，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许之行用了半个夏天去画这幅画，白天去冷饮店打工，傍晚去教学机构辅导小学生写作业。
　　他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去画这幅画。
　　每一笔落在什么位置，水的饱和度和色彩的晕染面积要达到多少，那段时间，许之行做梦都在想这些事。
　　那一幕被他翻来覆去放在心头摩挲着，仿佛画布也染上了肌肤的温度。
　　许之行自认运气不好，生来至今，最幸运的事便是能够如愿拿起画笔——哪怕这也是他不断抗争无限妥协的结果。
　　从许之行第一次看到课本上的水彩画开始，他就被俘获了。
　　通透的画面，轻盈流动的色彩，就像是一阵风，吹开了花园的篱笆。
　　那风是自由而欢快的，只留下清新的气息，让他下定决心去追寻。
　　遥远的路途永远只会让人感到艰辛。
　　而当许之行熬尽了所有精力和时间，反复修改琢磨，最终画出那副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第一次，伸手抓到了风。
　　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这几乎是每对恋人之间都会询问的问题，可路与山从来没有问过许之行。]
　　[他们自然而然地就在一起了，仿佛本该如此。]
　　[路与山自己心里清楚，他对许之行是一见钟情的。]
　　[回国后的第一次见面时，在不知道他是许之行的情况下，路与山一眼就看到了许之行。]
　　[后来知道了许之行在同自己见面之前便有了好感，他暗自心虚，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又觉得甜蜜，所以难以开口去问。]
　　[路与山一直以为，许之行的喜欢只是比自己早一些，左不过是他们跨国聊天的那段时间。直到有一天，他在家中的画室里看到了一幅画，画中的人，是他自己。]
　　[路与山从没想过自己可以露出那样的神情，温柔又怜悯，周身皆缠绕着圣洁温暖的颜色，一笔又一笔地落下，唯有下方大片留白……]
　　[像是神映在了信徒的眼里，带着呼之欲出的爱与欲。]
　　[这幅画的落款时间是五年前，没有写名字，可路与山知道这是谁的画。]
　　[他忽然很想抱抱他，甚至等不及他回家。]
　　……
　　嗡嗡的声音响起，路与山猛地挣开双眼，伸手关掉闹钟。
　　汹涌着快要溢出的情绪还在心口回荡，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空荡无人的身侧，闭上眼靠在床头，艰难地喘了两口气。
　　按照那份实验计划，两人在不加入任何干扰因素的情况下，先进行了为期两天的实验，以检验这个事件是否存在偶然性。
　　结果自然打破了他们仅存的侥幸心。
　　每天早上，许之行都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路与山卧室床上的右侧——也就是靠近窗户的那一侧。
　　而路与山的梦境仍在持续进行，每天都内容都有新的进展。至于许之行是否也在继续经历他自己曾提过的梦，路与山不清楚，也不敢贸然去问。
　　在路与山的梦里，最初出现的内容大部分都是与许之行相关的，后来才渐渐出现了他的名字。可现在，他自己的内容却是越来越多了。
　　路与山默默记下梦境内容的变化，虽然一时还想不明白，但当信息收集得足够多时，总能找到合理的推论去反复验证。
　　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六点半，今天他们需要验证许之行出现的准确时间。
　　为了将干扰降到最小，路与山否决了用电子设备进行视频记录的办法，而是选择自己在猜测时间点之前醒来，并且以闭眼的形式度过那段过渡时间，仅以自身感觉来判断房间内是否有人，自己是否可以此刻睁开眼查看时间。
　　至于让许之行以清醒的状态来面对，路与山根本不会考虑。
　　没有人会一上来就直接往天秤上加最大的那颗砝码。尤其他还不能判断，那一侧的烧杯是否摇摇欲坠，里面装的是双氧水还是浓硫酸。
　　还是谨慎为上。
　　从他这一边开始没什么不好，反倒利于他观察和对比，可以及时地推进实验进度和修改方案。
　　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六点四十五，路与山轻轻呼出一口气，按照自己平常睡觉的姿势躺好，双手端正地放于腹部，开始默背党章。
　　听院长说下周学校有个会，发言需要用到。
　　总纲还没背完，路与山估计了一下时间，大约快要到了，于是便敛神静心，仔细感受着身侧的动静。
　　大约几分钟，也或许是几十秒后，一道轻微和缓的呼吸声在他身侧响起。路与山悄无声息地睁开眼，除了撇了眼床头柜上的表，动也不动一下。
　　待表的末位数字从0跳到1时，他的右侧肩膀突然被抵上一片温热。
　　生怕把人吵醒，等到这窸窸窣窣的一阵动静过去了，路与山才小心翼翼地侧过身。
　　主卧的窗帘是路与山亲自挑的，遮光效果没话说。此刻屋内昏暗一片，也只有这样近的情况下，才能看得清面庞。
　　许之行又是在路与山怀里醒来的。
　　之前两天刚好是周末，路与山没有想之前那样把他叫醒，而是放任他自然睡醒。
　　许之行也一反往常人形闹钟的样子，足足又睡了大半个小时。路与山慢悠悠地熬粥做菜，神色如常地跟他打招呼。
　　他却深觉堕落，羞愧难当。
　　于是他头一次跟路与山提要求，并且再三强调，早上一定要喊他起床。
　　“你起床的时候直接喊我就行，不要让我继续睡。”
　　许之行回想着路与山说的实验计划，“明天不是说要确定时间吗？你还要提前起床？那到时候你直接把我叫醒就可以了。”
　　路与山回想着许之行的话，轻轻拍了拍身前人的肩膀。见他只是在自己心口处蹭了蹭额头，便又不动了，于是只好出声叫他。
　　“之行。”
　　几乎是在他出声的那一瞬间，许之行的眼睛便睁开了。只是路与山的角度看不分明，又见他没有动，就又开口叫了他一声。
　　声音带着早起时久未开口的沙哑，低低的轻轻的，像树梢落下的一片花瓣，停在许之行的耳尖。
　　昏暗掩盖住了所有羞怯的红色，他贪心地回味了两秒，才小心翼翼地往后挪。
　　直到挪到了连一片衣角也挨不住的地方，许之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们像之前一样互道早安，然后下床洗漱。这两天许之行渐渐不再那么紧绷着。一开始路与山在厨房做早餐时，让他在餐桌旁坐着等。他不好意思什么活也不干就这样干坐着，但更不好意思去跟路与山提出自己的想法。
　　就这么干坐了两早上，许之行终于在昨天让他抓到了机会，从冰箱里拿了个鸡蛋帮忙送到厨房去，于是他便顺理成章地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