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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阴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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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桌上少有菌菇,多是些清淡小菜,腌过的笋片又鲜又脆,此时殷雪照忽然一捏筷子,咬牙切齿道:“辉夜城!”
肖铎的毒没几日便好了,甚至都不用殷雪照为其多熬药,只是咳嗽越来越频繁了。听他拍案不明所以,吓得又是咳嗽了两声:“辉夜城,怎么了?”
殷雪照看向肖铎:“待将你送出去,我要好好跟辉夜城算账。”
“你独自一人?不,不行!辉夜城高手云集,你也不了解辉夜城,你……”肖铎还有许多个“你”要说,殷雪照却不听,一句“我自有打算”就要他不再说话。
肖铎本是要接着阻止的,可忽然话锋一转:“你也是这样敷衍宁姑娘的。”
这回轮到殷雪照愣怔,关宁小行什么事啊,我哪有敷衍过宁小行,这样,我怎样?
“你连关心都要阻止,不愿意说你要去做的事情,只让人担心。你有打算,到底是什么打算,就算帮不上忙,说一说也不行吗?我也这样,宁姑娘也这样,是因为我们都很弱,没有武功吗?”
“你……”肖铎说的可怜,殷雪照有气也没办法生,“宁小行和你抱怨我从来不跟她说我要做什么吗?我只怕我在做的,她才不想听。武功强武功弱,评判世人的标准难道就只有武功吗?我练成武功须得十几年如一日冬练三九,夏耐三伏,你的医术,宁小行的舞哪个不需得下苦功,我从没觉得我们有什么不同。我要做的事情和你无关……”
“可是你与我有关,那你做的任何事就都与我有关。”
此话一出,桌上只余沉默。
肖铎说完心中便一阵懊悔,自己越界了,他又要因此不快了。仔细瞧着殷雪照的脸色,可他似乎并没有生气。
“后天,我送你出去,你可以回鹿霭书院了。之后我会去辉夜城找赵恭衔算账,不过不是独自一人,他有他的狐狸窝,我也有我的蜻蜓池。他会尝到利用我的代价。”殷雪照平静地说完,接着看向肖铎,举起一枚贯穿着纸鹤的雪蜻蜓,“我与你有关,那你也与我有关,你也说说这个吧,它是跟着你来的。”
肖铎看到纸鹤,瞳孔猛地缩紧,下意识地回答:“我不知道。”
殷雪照看着他,不知所措经常出现在他的脸上,这样的人会是心机深沉、为虎作伥的人吗?
“你不知道,最好是了。”殷雪照犹豫了一会,才再开口,“宁小行对我不满的还有什么?我和她的分道扬镳,我知道有我的问题,可我却没想到是这个。”
“没有别的,她只说你什么都不告诉她,她好像离你很远,偶尔会觉得你和她一点也不亲昵。”肖铎低下头,放下饭碗,再也吃不下一口,“你和她是怎样认识的。”
殷雪照回想了下,只觉得近似昨日:“那可太巧了。我初出师门,第一个接到的就是宁小行的买凶令,内容是刺杀她的夫家。当时她已经成亲给人做小妾,被丈夫抛弃到妓院,她买我去杀他全家。后来她要我陪她去她自己的家,到了才发现她父母在准备她的赎银。可那并不是出于爱她,只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她的父亲是个秀才,他不觉得自己的女儿给人家做小妾委屈,倒觉得女儿在妓院丢他的人。她说最后带她去一个新的地方安顿下来,自那以后,水到渠成的就在一起了。我不是可怜她,也不是出于善心,我喜欢她,可喜欢并没有超出我的自尊。或许……”
窗外忽然闪了几下,殷雪照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天,转头道:“要下雨了,我出去一会儿。”
说完便出了小屋,肖铎透过窗户看着殷雪照消失在竹影之中,转过头来看到殷雪照放在桌上的雪蜻蜓,他不敢有任何动作,因为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不一会,殷雪照提着两坛酒来了,时机就是这么巧,丝丝雨点开始降落,伴随着时闪时灭,殷雪照将一坛酒放在窗边,又将一坛酒放在了自己身边,肖铎本想出说自己不喝酒的,可是怎么都说不出口,就这么看着殷雪照走到窗边坐下拆封。
雨越下越大,殷雪照坐在窗边,托着腮望着窗外,时不时地喝一口酒。
“或许什么?你刚刚说的。”肖铎问道。
“或许你和行露才是对的,我也早该认清我不能和她长久的事实了。”殷雪照回答,这样的天气令他十分舒服,就连语气也温和了许多,“你知道为什么下雨天大家都休息吗?”
“啊?因为下雨天不宜出门?会打雷很不安全?雨淋之后会生病?”面对殷雪照忽然的问题,肖铎想了又想,这听起来是个简单的问题,但似乎答案并不简单。
殷雪照摇摇头:“因为‘休戚雨共’,怎么样这个谐音很妙吧!”
“奥……哈哈、哈哈,是很妙。”肖铎好一会子才反应过来,捧场地干笑了两声,而后忽然捧腹大笑,就连殷雪照也奇怪地转过头来看他。
“你居然会说这样的笑话,咳咳,和你一点也不配。”肖铎笑得咳嗽,心想要是没有宁小行,那我一开始就能和他有很好的关系。
此时一道雷劈下来,在殷雪照的身后炸开,肖铎忽然敛了笑容,目光呆滞,面带恐惧。
殷雪照不解地朝身后看了看:“你怕雷?”
肖铎摇摇头又将目光低下,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什么也掌控不住,凡是美好的东西在我手中便会枯萎,反而痛苦之物始终追随。我不能快乐,我不能得意忘形,否则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以一种天上的神不会听见但自己会知道的声音轻语:“哪怕赐我一件好事也好。”
“好事来了,我问你,要不要抓住我?”
白竹般的手指握过来,是温暖的触感,而后拍了两下便抽离开来。殷雪照坐在一边,将肖铎旁的那坛酒拆开来,倒出一碗递给肖铎:“万物都如生命,不断消逝。为了不失去而紧紧抓住已有的一切把自己变作城墙,可城墙也会剥落。你控制得了自己,控制不了世间。你若不想失去,唯一的方法便是得到。”
看着面前的酒碗,理智告诉他不能喝,你若想他不疏远你就不要喝;可心却在说,听他的话吧,这是他给你的路,也许能走通呢。
不知不觉间,肖铎已然接过。清脆地一声响,是殷雪照在与他碰杯。眼见殷雪照一饮而尽,肖铎试探着喝了一口,没有一丝辛辣,反而甜滋滋的,像是春天的泉水。
“你很勉强?不喝也行,不要浪费我师父酿的唤春归。”
“我只担心我喝酒误事撒酒疯。”
“误事?你有什么事?唤春归和水没什么两样,如果这都能醉,那你赶紧放下。”殷雪照那边已经一坛酒见底,起身便要离开。
肖铎看着殷雪照离开,心中舒了口气,这下哪怕出丑他也看不到了。
“听话,喝……”
“我不喝!”肖铎大喊,极尽所能将递到眼前的葫芦拍开,那葫芦散发着臭味,他一闻到就想吐。
“你……不想……报仇,那可以,至少你母亲的……,我可以教……你,你母亲……托……”
浑浊的话语不停盘旋的肖铎的耳边,混乱的意识将脑袋搅个四分五裂,肖铎用尽力气挥舞双手,恨不能手中有一把利刃将那人的嘴划烂好叫他闭嘴,却只是将虚影打散了些。
打不过他,打不过他,习得性的恐惧弥漫四肢百骸,只能逃跑,只能躲避,胆战心惊地躲在一边的草丛下。漆黑的夜里,到处没有一丝光亮,只有那人手中有一盏灯笼,那灯笼晃晃悠悠从远及近,眼看就要照亮这边,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唯恐被发现。
忽然远方传来一声声号角,有人在打仗,肖铎看到救命稻草,拼了命地往那边跑,边跑边大声呼喊招手,希望他们发现自己。可他们自顾自地打仗,谁也没理肖铎,肖铎穿梭在打架的人群中希望能寻找首领,他知道只有首领能救他。首领并不难找,但是要接近他却难如登天,总是有士兵过来挡住他,他看着那人觉得自己与他认识,便大声呼唤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
就当他要回头的一瞬间,肖铎从睡梦中苏醒,屋外依旧大雨如注,灰暗的光线下,殷雪照在一边睡得安静,肖铎脑中却如炸雷般陡然清醒,气血不畅立时不住咳嗽,吓得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爬下床来,只怕声音吵醒了殷雪照。
房间内已被收拾干净,酒坛也消失不见,肖铎倚在床下,看着外面的雨恍惚地想:“我干什么了?雪照要离开,我收拾饭桌,然后呢?怎么没有然后了?难道我又……不可能的,应该立刻发作才对啊。他怎么没走啊。”
肖铎略一偏头就能看到被床板遮挡的只有一半的殷雪照的脸,睡得很安静。
我若是真的犯病,他知道了,醒来就要疏远我了,若是不知道,那我又能瞒他几时?那也不一定,他说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他说若想不失去,就要伸手抓住。声音无端地盘桓在他的脑海,肖铎又爬回了床上,直愣愣地躺下,一转头就能看到殷雪照一整个的脸。
此时两人之隔不足半尺,肖铎手指在身体上主昏睡的穴位按了按,意识便逐渐模糊,睡意控制不住地袭来。最后他悲观地想,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比现在更近了,哪怕我是没意识的也好。
待肖铎再次醒来,这次一睁眼,眼前什么也没有。
是梦吧,梦中梦,肖铎心里不住窃喜,看来一切只是虚惊一场。
此时殷雪照拎着食盒走了进来,与昨日不同穿的是黑色的衣衫,面容一如既往,肖铎更加确信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明日几时走?”肖铎走过去一边帮手一边问道。
殷雪照只沉默地将饭食端出,露出最后一层一碗泛着土黄色的汤药来。
“你怎么不说话……”肖铎看着他将药碗放在自己面前,不明所以地端起来闻了闻,葛花、猪苓、栀子、甘草……不用再分辨其他药材也知这是解酒汤。
“……这是给我的?”
殷雪照点点头,笑容中有点了如指掌的轻蔑,肖铎浑身如遭雷击,整个人支撑不住地撞在桌子上,药碗随着手也哐地落下,洒了大半,脑袋像是斧子在劈一样的疼痛。
“记起来了?那还不喝?”
殷雪照冰冷的话语劈头盖脸的落下,将肖铎的心赶至末巷,一些忽闪的片段出现在脑海,殷雪照皆在旁观,疾首蹙额之姿让肖铎肝胆俱裂,胸前又似一团火在烧,他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
碗落在地上,摔个四分五裂,肖铎自言自语:“我宁可这是毒药。我不是自愿的,我也不想,我不是……”
殷雪照只是冷哼一声,上前一把抓住肖铎的脖颈,仇恨的声音在肖铎耳边像是雷声:“你助赵恭衔杀我也是被逼的了?我最恨被骗。”
肖铎待要辩解却惊醒在床上,屋外雨声已停,只有零星的雨滴慢悠悠地落下,天没有那么暗了,屋内都能闻到一股泥土的馨香。床边没有殷雪照,桌上也没有食盒,一切都是自己一身秘密,做贼心虚的幻梦。
好累。身体和心都好累。我真的醒了吗?肖铎伸手点了一下痛穴,蛛网般的疼痛立刻蔓延开来。这次是真的醒了,可是昨天的记忆依旧不全,虽然混乱不堪,但是这梦起码提醒了他一件事,那就是他曾帮助赵恭衔铲除殷雪照,他要去辉夜城报复,一连串的名字之下必然会带出肖铎二字。
自己错误的估计了两人的关系,如果没有宁小行,他也不会和自己友好。
门忽然被推开,一道黑色的身影走了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而后将油纸伞收好倚在一边。肖铎仔细地瞧着殷雪照,黑色的衣服上绣着红色梅花,和梦中的分毫不差。夕阳的一小片光景跑进窗户中来,打在殷雪照的侧脸上,像是一道神降下的旨意。一切无不在提醒肖铎,分别的时候要到了。
“明天几时走?”肖铎好想问出来,却是不敢,沉默地走下床来做到桌边
殷雪照端饭菜的手一顿,手抓着饭碗按在桌上:“明日辰时我送你离开。只是你不能知道如何出入这里的,所以你得‘睡着’离开。”说完将碗推向肖铎,饭里有迷药,大概够肖铎睡上六个时辰。
肖铎的心里五味陈杂,这到底是信任还是不信任的意思呢?可还是伸出手要去将饭碗端起来,可是殷雪照的手巍然不动地扣在饭碗之上。
肖铎抬头看他,见他始终低着头看着那碗饭,心中忽然一动。
终于殷雪照将那碗饭端了回去,将饭盒的盖子扣上,抬头看着肖铎道:“不急着吃,要出去赏赏月吗?”
中秋过去已有一月多,月亮逐渐恢复清冷的光辉。
说是赏月果真是赏月,殷雪照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月亮,从明至暗,连月亮的移动也毫无知觉,沾染了殷雪照的喜好肖铎也望着月亮,可望着望着他忽然记起了今天的日子。
九月二十八,今天已经是九月二十八了,是宁小行表演的日子,也是华夫人的寿宴。
肖铎看向殷雪照,猜测他是否和自己一样望着月亮记起了今日,还是说就是因为记起今日才望着月亮,在他的目光中,殷雪照后仰躺下,深出了一口气:“肖铎,你看过水洞八仙舞没?”
肖铎的心郎当一声,如一口巨钟发出尖锐的响声,余响震碎了他的理智,只余断壁残垣来勉强回答:“见过……”
“你见过?那是怎样的舞?”殷雪照好奇,可是见肖铎眼神躲闪,忽记起来宁小行曾于溪畔跳舞,肖铎也在当场,难道他还觉得自己是那种当断不断,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吗?
“你说的难道是宁小行给你跳的么?你不用这么小心,我既拿得起便放得下,既不会否决也不会躲避,没什么不能说的。”殷雪照刷地直起身来,已经有点生气了。
还要再有多少次,才能确信他不是。既不会沉溺至障目,也不会悲伤至自伤,那种殷雪照式的温暖又出现在他的身体里,他不否认:“是我错了,我看的不是宁姑娘表演的,而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别人表演的。我只看过一回,是在中秋节。”
“真有那样冠绝天下,美奂绝伦吗?”
肖铎看向殷雪照的眼睛,点点头道:“‘宝楼出水冲云霄’这句描绘的便是舞时之景,厉害的不止是舞蹈,还有随舞而来的浪潮,水帘幕下琉璃瓦映射的七彩光芒,如此目不暇接,眼睛看到了,脑袋却记不过来,看完只觉得惊奇,却记不得看得什么了。”
肖铎描绘得如此壮丽,叫殷雪照压下去的一点点遗憾又冒出来,又倒回地上,双手枕在脑后道:“说的这么厉害,本来只是有些好奇,现在是非看不可了。”
“现在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
“但还有明年。宁小行舞出来,定有数不清的舞伶争相学习,届时还怕看不着么?”
“只怕明年还是宁姑娘表演,到时你一看便不免与她重修于好……”
话音未落,殷雪照忽然起身,抓住肖铎的手拉向自己,四目以极短的距离相对,殷雪照冷道:“我不会因为一个人会什么东西而喜欢他,那些不过是相处之间的虚幻外衣,我要喜欢,就要他全脱了,我才喜欢。”
殷雪照抓住肖铎的右衽领子往下一拉,露出半截臂膀,秋夜的凉风瞬间灌进,叫肖铎打了个哆嗦,好在殷雪照马上又将衣服给他抬回去了。
“跟你说话就是没意思。”殷雪照撂下话便往屋中走去。
肖铎跟着他返回屋中,见殷雪照抱着臂冷着脸坐在桌边,自知已惹恼了他。可他也不知说些什么,于是轻身坐下,端起饭碗来如常地一口接一口地吃。
殷雪照看着他,不一会儿便绷不住皱眉,气道:“你为什么始终抓着这件事不放?时不时要刺我一下?”
肖铎轻道:“我只害怕你死掉。就像阿追一样,你和阿追太像了,我控制不住害怕你走上和他一样的路。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喜欢的人会毁掉自己,你们都这样,我现在已经能分清你不是他,不会和他一样,可我真的害怕,害怕那可能,所以才会不故意地向你求证没有那种可能。”
“只这个?”殷雪照反应了一会“阿追”这个名字,才想起来他是肖铎死去的朋友。
“还有一点别的……”肖铎轻笑,又咽下一口饭,脑袋开始眩晕,看见对面殷雪照的手看起来好像是停了:“我以为我和你至少算是朋友了,我希望和你是朋友。我骗了你,很对不起,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我要告诉你,你别讨厌我,毕竟我也快死了。”
“你只是困了,并不会死。”
“我真想你救救我,可我更怕连累你。”肖铎苦笑着摇摇头,上下眼皮不住打架,身体软倒在桌子上,用尽力气将嘴里的饭咽下去,将空了的饭碗拨翻,倒扣在桌上:“这都是因为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可是肖铎实在是撑不到殷雪照回答了,自顾自说出答案便睡了过去:“因为倾盖汝(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