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雪鸣铎》向桢蛛

34、丹羽

　　清晨，在长京北边的一处小山下，有一位背着药篓的女子正急步前行，一身素色衣衫，不多装饰，就连挽头发的簪子也是木制的。此人正是长京鹿霭书院主院独女安泫，长京疫病横行，各处皆有病例，民众人心惶惶各式各样的药都被一抢而空，各个药铺供不应求，无奈安泫只好独身出来上山采药。
　　行至一处树林中，安泫忽见四面八方摇摇晃晃的人朝这边走来。见此情景，惊出一身冷汗，手伸入袖中内兜，紧紧抓住随身携带的麻醉针，来不及做过多考虑的安泫只顾朝着一处没有人的方向狂奔，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遮挡住了安泫的听觉。
　　跑了约莫半刻钟，生平从未习武，从总角晏晏到桃李年华皆为修文的安泫便因体力不支而不得不停下来喘气，气喘吁吁下回头一看，只见那群人就在不远处。比之前离自己更近了些。安泫的心砰砰直跳，不知这群人是何来历，有何目的，只得强打精神接着向前跑去，可跑没两步，前面也出现人群。安泫只得停步，此时人群对她已成包围之势，此刻她只得强稳心神，迅速找到包围之势中的薄弱处，使出全力拔腿向前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银针插入向她扑来的人的身体中，尽量扎向脖颈处。
　　安泫不敢回头，身后不断沙沙作响的踩叶声，人们发出的野兽般的吼叫，无不提醒着她那群人仍紧追着她且距离不断在拉进，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在越跑越慢。
　　就当安泫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之刻，一道声音犹如利刃划破困境。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追着一个女孩子不放！”
　　一位少年跃至安泫身后，长剑横身，大声呵斥：“退后！再进一步我便不客气了。”
　　安泫凉透的血液回温，转过身来只见身前人藏青衣服，翡翠玉带，一头乌丝纹丝不乱地束在脑后。
　　一众人恍若未闻，潮水般朝二人扑来。少年眼见众人布衣穿着，不敢轻举妄动，始终未曾拔剑，只用剑鞘击退众人。剑鞘点在人关节处，鲜艳的平安结剑穗一晃一晃，可无论击倒多少遍不一会他们便会站起来再次扑击。
　　“我的亲天！这是人吗？”少年不禁出声，他自小习武，力气远超常人且招招猛击要害之处，习武之人遭此也要倒下，更何况这些寻常人。
　　“我想他们已经不是人了。长京怪病流行，愈演愈劣，看他们的样子，已经不是活人了。”安泫站在身后沉声道，带着麻木的平静。
　　少年有些不理解她的话，一边击退人潮一边问道：“什么意思，不是活人是死人了？”
　　安泫看着面前，人们个个灰败的脸色，翻白的眼珠，接道：“你知道铁线虫吗？它们会寄生在螳螂上，夺取螳螂的生命与意识，最终螳螂成为铁线虫的傀儡。这些人感染了狂病，最终变成病根的傀儡，早就死了，只剩躯壳。”
　　少年倒吸了两口气，慎重地拔出佩剑，银亮的剑身泛着寒光，一招“白鹤亮翅”迎面砍向扑来的人，一招削去那人的半个身子，一招接一招，全指要害。可不一会就有人支棱着半个身子站起来踉踉跄跄着朝二人扑来，削去双腿就朝二人爬来，哪怕只剩躯体也蛄蛹着想向二人。
　　少年面露菜色，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不轻，安泫也没办法无动于衷，强自镇定道：“只要将感病的地方，也就是他们体内的‘铁线虫’剜去，他们就会彻底死去了。”
　　“这什么呀。要是大哥在就好了。”少年叹气，竖起长剑猛吸一口气而后直冲到人群中去，一把长剑舞出残影，就像是把杂草放进了铡刀，一时之间血肉翻飞，到处都是断肢残腿。直杀出三丈开外，这才力不可支，撑着腿大口喘气，转头向安泫道：“这位姑娘，快、快走吧。”
　　安泫的心砰砰直跳，鼓足勇气朝他走去想要道谢，可瞧见他身上脸上飞溅的血迹，心中猛然一锤，赶紧拿出帕子来替他擦拭。
　　少年立刻慌手慌脚，连连摆手后退：“我，我自己擦。”
　　安泫更加焦急，向前几步却按下了捏着帕子的手：“快一点擦掉……”
　　少年此时大叫一声，浑身紧绷，将安泫往身后用力一拽，举起剑来直指前方。原来在一地尸体之中，仍有漏网之鱼在挣扎着。
　　忽得几道破空之声，数道银色暗器直飞而来，只见五只形如梭子的暗器在空中伸展开来，两扇四片银片飞出像是凌空飞翔的蜻蜓的翅膀，暗器尖头还有一红色的小点。
　　暗器刺入左胸，飞来力道如此之大，人被击飞身上却只是没入一小点，翅膀露在外面，细细的冰霜结出，这群扭曲的尸体终于停止了。

　　一黑一白两人从少年身后走出，少年抱拳行礼：“多谢相救，我是白羽立彤南家次子南声庭，敢问两位少侠名号？”
　　“比起这个，你应当更关心那位姑娘的伤势。”白衣人开口，一旁黑衣人要蹲下身去查看被白衣人一把捞住胳膊制止。南声庭转头看去，只见被一把推开撞到树上而晕倒的安泫头上血流不止。
　　“天啊！姑娘！姑娘！你没事吧！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流血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南声庭急切地说道，赶忙蹲下查看安泫的情况。安泫的头撞到了树上，被树皮划破了额头流出血来，躲过了凶险的狂病，万万没想到于此处而受了伤。
　　“止血！”殷雪照忍不住出声提醒。
　　“嗷嗷嗷。”南声庭仿佛刚明白过来，就势在安泫的外衣上撕了一个布条要去捂安泫的伤口。
　　“你干什么？”殷雪照伸手制止南声庭的动作，南声庭不明所以，一脸无辜。
　　“你没有手帕吗？”
　　“我的帕子这不好吧……”
　　“你撕女子衣服这很好？”
　　南声庭脸立刻红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帕子的一角绣着红色的梅花，梅花下黑线工工整整地绣着“南声庭”三个字。一来二去耽误的这些时间，此时安泫的额头已经不流血了，南声庭见伤口止血，那已经撕下的布条系在了安泫的额头，帕子打开盖住安泫的整张脸。
　　殷雪照实在看不下去：“死了吗？”
　　南声庭一惊，闻言去探安泫的鼻息，随后松了口气：“没有，还活着。”
　　“那你为什么用块白帕子盖住她的整张脸？”
　　“她不是晕了，太阳这么大，给她盖住。”
　　殷雪照哑口无言，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走到尸块旁，一个一个取出雪蜻蜓，而后转身欲走，南声庭出言挽留：“哎，请等等！还没告知两位名号，多谢相帮。”
　　“不用客气，我有急事，不多言了。”殷雪照要走，肖铎却拉住他，说道：“此人是鹿霭书院主院之女安泫，我当带她回书院才对。”
　　殷雪照一奇，轻声道：“这么巧？带走吧。”
　　南声庭见二人轻声言语，瞅瞅两人，问道：“两位可是长京人氏，不知是否知道一位叫做殷雪照的人？”
　　闻声二人相顾一眼，殷雪照向前一步，警惕道：“我就是。”
　　“你就是！那太好了！东方行露姑娘托我在此等待。希望你见此物，立刻同我前去丹羽立彤南家。”南千庭闻言双目闪光，从怀中取出一枚白帕展开来，一枚兰形玉佩静卧其中，上面的鲜血已然凝固。

　　二人见之皆色变，殷雪照抓在手中急问道：“这玉佩！”
　　南声庭道：“东方姑娘伤重，昏迷之前将此物交与我大哥，并说‘请你快去找我师哥殷雪照来。’留下此话，她便昏迷过去，我大哥已带她前往我凌波仙馆疗伤，并嘱咐我在此等候。”
　　肖铎看着殷雪照的面容，替其忧心：“你快去吧。东方姑娘会没事的。”转头向南声庭拱手一礼，“我是鹿霭书院的先生肖铎，这位是书院主院之女安泫，你自带他去吧，我会将她带回书院的。”
　　南声庭回礼，点头称好，肖铎瞧着殷雪照复杂的面容，又看看南声庭，只见他脸上还带着血迹，提醒道：“南公子，你的脸上还有血迹。”
　　“哦，哦，长京狂病太渗人，太难对付了。听说你们书院找到方法了？”南声庭拿着刚刚包玉佩的帕子擦脸。
　　“没错，这样的惨事，不会再有了。”肖铎目光深沉，又环视了一圈树林，推推殷雪照，“快走吧，长京这边我会自己处理的。”
　　殷雪照朝肖铎投去深深的一眼，默契地点点头，而后在肖铎的目送中同南千庭往北的方向离去，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树林边界。肖铎蹲下来，将安泫面上的手帕揭下，轻轻抹去额头的血迹，仔细探着安泫的脉象。
　　“还有……一刻钟才能醒来吗？时间也够了。”肖铎喃喃自语，将安泫的手放下，又将帕子盖上，站起身来，集中意识，细小的纸片便从尸块中钻出来聚集到肖铎的脚下，在树叶的摩挲中表面的血迹也都抹去，露出五颜六色的本身来。
　　肖铎拿出一块帕子，将聚集起来的纸团包住藏于怀中，而后点点安泫的穴位促使其苏醒。

　　殷雪照跟随南千庭快马加鞭匆匆赶至凌波仙馆，一路上提心吊胆，尽管南声庭再三安慰，凌波仙馆如何是一个疗养圣地，家中医术了得，也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想东方行露的安危。不免也想到肖铎于竹居问他的话，是以迁怒道：“该死的肖铎，问什么‘我死了，行露怎么办’，这下子行露真的危在旦夕了。”
　　“什么？”南声庭不意他忽然说话，听不懂也没听清，只道他还在担心东方行露，“穿过这个镇子，再往那边的山上走就是凌波仙馆了。下午肯定能到，一定能见到东方姑娘平安无事的！”
　　殷雪照不答，南声庭也理解，二人一路沉默，直到了南家。

　　南家屋舍俨然，建筑与自然相携成趣，南声庭带着殷雪照甫一进门，便有仆人上下通知，上知父母报平安，下达厨房做吃食。殷雪照在正堂刚坐一会儿，南千庭便从屋内走来，先向殷雪照自报家门，后遣南声庭前去休息，而后便引着殷雪照接着朝后走去，穿过一道索桥，来到另一处山间，此处木葳蕤，鲜花繁多，空气中弥漫着水仙花香，抬头便见“凌波仙馆”四个大字。
　　“此处因多水仙花，故名‘凌波仙馆’，舍妹与令妹皆在此疗养。”南千庭说道，此人与南声庭如出一辙，只是面容稍长，端正冷静，与南声庭一般待人和善有礼，却不似南声庭般总冒冒失失。
　　二人走进去，只见小院里三个女孩互相搀扶着慢慢走路，一样水墨画似的衣衫。
　　殷雪照揪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瞅着背影喊道：“行露！”
　　中间的女孩闻声猛然回头，随即红了眼眶，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师哥！”
　　这中间的女孩便是东方行露了，女孩搀扶着在石椅上坐下，摸出一块帕子递给东方行露，东方行露道了声谢便开始擦眼泪。殷雪照一走近便拉着他的胳膊不住哭泣。
　　南千庭道：“殷公子，你们兄妹小叙，我不便打扰，正好我也有些话要给小妹说，先失陪了。盈盈，跟二哥来。”
　　一边上的女孩闻声走向南千庭，那女孩纤细柔弱，脸上有抹不去的病态但眉眼间透露出活泼的神韵来，在身边丫鬟的搀扶下缓慢地走向南千庭，这便是南千庭的四妹南盈亭。

　　待南千庭一行人走掉，殷雪照轻声询问：“怎么样，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了？”
　　东方行露用帕子擦去眼泪，哭过的嗓音还不太顺畅，向殷雪照叙述道：“我还好，就是洪量儿，至今还未醒来。师哥，自你走后我和洪量儿一直在暗中保护宁小行，她也的确听进你的话了，很少出孟家。但有一天，宁小行突然独自个出去，我便偷偷跟着她，哪想七走八折走到一个奇怪地方。孟仪昌突然从我背后袭来，我反应不及，幸有洪量儿替我挡下这一招。他将我二人渐渐逼到空旷处，随后众多孟家人一并袭来。他使一柄黑色长刀，内力深厚，我和洪量儿内力不及他，只与他不住周旋。洪量儿不慎中了他一刀，眼见他受伤破重，我便去挡那孟仪昌的刀。”
　　说着东方行露拿着木棍跟殷雪照演示，三招之后东方行露一个扭身再要出招，殷雪照忽有所感，拿出雪折竹重重将东方行露的剑压下：“你使这竹柏异心，他是不是这样拆你的招？”
　　“是！是！你怎知道？”东方行露见殷雪照将自己与孟仪昌对打情形几乎分毫不差地演了出来，惊异不已。
　　殷雪照却觉得头痛不已，思绪纷乱，双掌按着眼睛拄在桌子上，喊了一声行露，又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看着东方行露病恹恹的面容，如何再将此事告诉她，叫她平白烦恼，只胡乱道：“是南家兄弟告诉我的。”
　　东方行露向来对殷雪照深信不疑，立时相信，还不忘嗔道：“你知道还让我演一遍！我自然挡不过，使了个障眼法便带着洪量儿逃了。他自然不肯放过，就在我绝望之际，南千庭出现将孟仪昌挡了回去，并带着重伤的我和洪量儿来了这里。”
　　殷雪照轻喃：“又是这么巧？”
　　东方行露疑惑：“又是？就是这么巧，若不是这么巧，我就见不到你啦……”说完闭眼撞在殷雪照的胳膊上作势再哭，却忽的想起来道，“不过，孟仪昌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他说‘哼，你二人轻功如此，难怪能在爆炸前脱身’，他说的爆炸就是前几日长京失火之事吧。我本以为他是发现了咱们在长京外劫镖的事，却不想他说的是爆炸，那可与咱们无关呐。”

　　殷雪照惊奇地去看东方行露，东方行露也瞧着殷雪照，忽的灵光乍现：“我跟着宁小行一定是被孟仪昌发现了，当时长京失火，宁小行失踪，或是他将这两件连一起了。可这是两件事啊，一定是除了咱们还有另一伙人在长京捣乱，是不是他们发现了咱们，在长京做完案之后，便将帽子扣在咱们头上，省去孟家找他们麻烦，又能借孟家手除掉咱们！啊！一定是这样！好一招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他们发现咱们做的事情了，这可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和洪量儿在此好好养伤，我会通知蝙蝠和巳蛇去找在长京的另一伙人是谁。到时候你好了，咱们一起去报这‘二鸟之仇’。”殷雪照出声安慰，心中早知这第二伙人便是辉夜城。
　　“好！好极了！我可要好好想想怎么折磨他们！还有孟仪昌！”东方行露一下子来了兴致，双手在空中不住舞动，似乎那可恨之人就在她面前任她折磨。
　　见东方行露一改之前沮丧神情，殷雪照转头打量起这个小院来，只见青砖绿瓦，山石相映，如今已要入冬，落木萧索，端正之中不免有些凄凉，出声问道：“洪量儿为什么还没醒来？”
　　“他伤太重了，孟仪昌的刀几乎砍穿他的肩膀，每日高烧退了又起。南家人不许我去看他，叫我安心养病，他们自会全力救治。师哥，我打听过了，丹羽立彤是比孟家还要悠久的世家，家风严明，全是好人。刚和我在一起的女孩是南家的第四子南盈亭，大女儿叫南落亭，二儿子南千庭，三儿子南声庭。当家家主南寒山，家母颜抚，出身北方小氏族颜家。南落亭已经出嫁两三年了，嫁给了……”
　　“行行行，知道了，看来受伤也没碍着你乱打听凑热闹啊，我看等到南家再有孩子成亲，请你做账房先生都行，来往的亲戚你一个也落不下。”殷雪照有意开她玩笑使她开心，东方行露果然心情大变。
　　“拜托，我是谁啊，大名鼎鼎雪蜻蜓的亲师妹百试百灵东方行露啊。嘿嘿，我还知道，南家现在面临一个大问题。”
　　殷雪照心中一奇，问道：“什么大问题。”
　　“南家的世交祁家之女祁嫣未二月前莫名去世，而祁家仅剩的继承人祁向飙要在明日成亲。丧都不守，你说怪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