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雪鸣铎》向桢蛛

45、偿失

　　屏风上的梅花，几朵花开几朵含苞，冯铮看来看去也觉得无甚差别。肖铎已于屏风之后的床上睡着，冯铮几次劝说吃些再睡，可等他拿着吃的回来，肖铎已经睡着了。冯铮本以为，对于他们这样的消失，赵恭衔今夜会出现询问一番，因而不断腹稿以“待在那里睹物思人，实在难过，所以换了地方。”为说辞，在心中细细演练。可直到冯铮睡去又醒来，再睡去再醒来，赵恭衔始终没有出现。

　　到了与安泫约定的这天，赵恭衔踩着时辰来到鹿霭书院，来到正堂之上只见一位白须老人坐于正位，右位以安泫为首，老少皆有。众人见他来，皆起身迎接，赵恭衔行完礼后走到左首的椅子上坐下，众人随后而坐。安泫率先开口：“你说是为和妆花游鳞商量药草而来，具体内容是什么？”
　　“肖铎先生从辉夜城带走药草之后，我一直与其有书信往来。关注长京的病情，毕竟长京辉夜常有贸易往来，说不定下一次辉夜也会出现这样的病人。听说金萤草作为其中一味药材做成的药方疗效甚好，我想既然如此不如以金萤草为礼，来向妆花游鳞求得药方，好给辉夜城的众人都吃上一剂。要知道辉夜城可是贯通东西的枢纽，若是辉夜城出现此狂病，那西边全部都难逃此难。我一听说长京有所好转，马上与孟家约好时间，哪想一进孟家便被晾在一边，所幸好吃好喝好玩，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偶尔会从人们那里听到只言片语的风声，说是‘长京又坏了’，‘狂病的人又发狂了’之类的话，我也开始着急，不停求见华镜，终于前天她答应了。可我在会客厅等了好久也不见她出现，情急之下去了她的卧房，久叫不应，房门又未锁，我就走了进去，哪想看到华镜躺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至于具体内容，也就胎死腹中了。”
　　众人听完皆沉思，唯有安泫始终看着赵恭衔。前日她查完华镜尸身之后，立刻返回书院欲说明此事，本想复来路返回，哪想狂病之人更加癫狂，于街道之中横冲直撞，其混乱程度更甚。一时之间，安泫实在是找不到出路，只得在孟家躲避。眼看天越来越黑，就当安泫以为今日无论如何都无法返回之时，外面的声响渐渐小了，原本拥挤的街道变得空旷，零星地几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们真的不动后，安泫壮着胆子走到一人身边检查，发觉此人已经死了。由此一路查过去，没有一个人是活的。
　　狂病越发诡异难测，安泫虽然不喜华镜，但值此档口，她的暴毙致使孟家群龙无首，治此狂病又失一重要助力。
　　“孟仪昌呢？你有看到孟仪昌吗？华镜已死，孟仪昌便成妆花游鳞家主，理应与他再行商量。书院固能负担一部分药草，但长久之下，无有妆花游鳞，我们独木难支。”安泫正色道。
　　赵恭衔道：“我久不见孟少主，只在初来之日见过一面。”
　　众人微微色变，面面相觑低声询问。安泫深吸一口气道：“孟仪昌受伤极重，内伤与外伤皆有。我知他会于狂病发作之时带人解决，只系能赶于他前为其处理免他伤上加伤，结果不仅赶不及，甚至没了下落。如今谁还能做妆花游鳞的主。”
　　赵恭衔晃了两下扇子，适时开口：“我有意达成这次合作，只要各位答应拿出一块地来同意我修一处宅子。稍安，我知你们并无长京地契，只是我选中的地方多少为长京旧人之痛，再建难免叫人触景生情，心生抵触。我只需各位为我说一句好话，表明我是为长京狂病而来，建此宅院于长京也是大有好处。”
　　此话一出，众人已心照不宣地知道赵恭衔所说为何处。只听赵恭衔接着道：“我是一个百无禁忌的，不在乎其他，只在乎辉夜城的百姓。此举实是两全其美，比起过去的尘埃，到底是现下还活着的人更重要些吧。”
　　众人仍旧沉默，不敢接话。安主院一震拐杖，缓声道：“如此这般也好。日星非不视而不存也。城主言行一致，岂有闲言碎语？”
　　赵恭衔听得安主院答应，心中暗喜，站起来朝其一揖：“多谢安主院。”
　　如此这般，众人直谈到太阳西斜，赵恭衔才拜别。待其一走，一位先生便按捺不住道：“说的再冠冕堂皇，那也是要在那块地上。那可谓是长京一块烂疮，这下怎生得了？”
　　“长京的人都要死绝了，狂病再不治愈，到时候整个长京都是烂疮。”
　　“他也姓赵，这着实叫人担心，难保不是赵家后人，胸怀复苏之心。”
　　“按你所说，百家姓无一不叫人担心，改姓换名又非难事。眼下最重要的是治愈此病，其余只待柳暗花明。”
　　“可若长京众人不买账怎么办？届时我们便成众矢之的，他们可不管这些，既想不通也不去想其中的关节。”
　　如此各抒己见，议论不已，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始终无法得到统一的结论。自然而然地寻求多数胜于少数，此辩便引到了始终不发一言的安泫、元策和计览山身上。安泫却不答他们的疑问，只问计览山：“计先生。你可有找到？”
　　此话一出，众人满腹疑问却都按下，只等计览山回答。计览山斜靠在椅子上，低目撵着手中的一个米粒大小的纸团，沉思了一会儿道：“我认为，这不是狂病，而是伪装成狂病的一种……蛊一样的东西。我们就算拿到赵恭衔的药材，也做不出治愈他们的药。”
　　此言一出，众人洞心骇耳。这代表什么？代表他们面对的其实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没有药方的绝症，而这绝症还在传染着。
　　“我又看了一遍，其中记载最为相像的便是狂病，病因是病人脑中有塞，行为失常，只需为其疏淤即可。可前几日安先生亲眼看见有人失了头还能动，这岂不匪夷所思？诸位医过短肢残臂之人，可见过无头之人前来寻医？”
　　安泫接道：“如蛊一般，即如天丝与螳螂。所以金萤草是否能治‘天丝’仍待商榷。”
　　计览山一把将纸团攥进手中，左手紧包住右手，向前倾身道：“还有，我们发现药方是在《藏针杂记》上，然而这本书并不在我们的藏书录中。起初我以为是哪位的私书，于是托孟仪昌于外再购一本以做公书，然询问之下无人认领，此书好似凭空而至。不出一日，孟仪昌答复我言此书不可多得，不如抄录一本。”
　　“你指有人故意将书放进书院？我们发现第一例之后便开始遍寻医书，因数量太多便召集长京及周边所有大夫共阅，可那之前我们已经清点过数量……”元策忽地止住，药方比狂病出现的更早，他本想好的辩驳反而成了最好的佐证。
　　安泫道：“不管他是不是要魇面瑶台在长京再现，最后都左不过是敛财，让长京每一个人拿出药钱给他。哪怕是蛊，我们也一定要找到治愈的方法。何况，他低估了“赵”这个字在人们心中的遗毒。”
　　话一落地，众人跟随安泫的视线齐齐看向安主院。安主院的胡子先翘了一下，话才缓慢说出：“魇面瑶台撩起的可比这狂病毒上百倍，恐怕这名为金萤草的甘霖还无法平息人们心中的火。当下，还是要找到孟少主才对。”

　　往日愈冷的天，肖铎因病发常躲在屋中，而这几日，每逢空闲他就会站在门边望着天空。好几次冯铮想劝他进去，问他看什么，终究是开不了这个口。
　　今天肖铎又站在门边，赵恭衔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瞧见肖铎站在门口顿了一下，随即道：“站在外面干什么？快进去吧。”
　　肖铎随赵恭衔在桌边坐下，赵恭衔强按下烦躁道：“我要用赵家的地方再建个宅子，他们这群人反对什么，没人买这块地也轮不到他们头上。书院都已经出面说话，可还是连个出力盖房子的人都没有。有钱不赚，何等荒唐！我也不急于这一时，等到这病拖得久了，看他们能不能坐吃山空！”
　　肖铎只低着眼睛听他发火，赵恭衔看他的样子，话锋一转道：“你也不要太伤心了，逝者已矣，唉，我劝再多又有什么用呢？你得自己想开才是。反正现在妆花游麟是你我的了，你就安心在这住着吧。我还想着怎么和书院说你在这，可他们也不过问，省了我去想。”
　　肖铎抬头：“孟仪昌死了？”
　　赵恭衔展开折扇遮住嘴巴，微微朝肖铎侧身道：“自然，我手下懂事得很。”
　　肖铎笑了一下道：“你太小看魇面瑶台了，如果要长京在狂病和魇面瑶台之中选一个，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狂病。在他面前，就连华镜也可爱多了。”
　　赵恭衔敛了笑容，锐利的眼神在折扇后盯着肖铎：“他是谁？”
　　“你心知肚明就好了，我也不想说出他的名字。”肖铎回看赵恭衔，露出微惧的表情。
　　心知肚明？又是这种表情这种说辞，一说要重建，他找到的所有的长京人都露出那种心照不宣的恐惧来。可他对这恐惧的具体一概不知，那他久闻大名却未曾见过一面的过去，在他触手可及之时轰然倒塌，所有人都在满怀心绪地回忆，只有他心中一片迷惘。他想知道，可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可他又不得不假装自己也与他们心照不宣，何等令人不爽。
　　只一瞬间，赵恭衔又变得从容不迫：“我懂，他们迟早会发现，放下过去，拿起我给的才是上上策。你若好些，就再动动吧。”
　　赵恭衔说完起身就要离开，忽然一道黑影从墙角的树后闪出，直击而去，扬起的刀斜劈下去被赵恭衔的扇骨卡住，那人再发力想一举将扇子削掉，赵恭衔顺势一拧扇身借力跳开，冷笑道：“早留这手，你还能面不改色地跟我演戏？”
　　天空阴沉沉地好似酝酿着一场大天气，肖铎起身道：“说别人怎么对得起你？你不是非常想知道魇面瑶台的事情吗？本来从外家选中结果赵家大厦倒塌你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因此始终耿耿于怀，直到刚刚还在打探。你才是早就怀疑我给你的说辞，想杀了我彻底成为赵恭衔吧。”
　　赵恭衔变颜变色，一时之间脸色十分好看，面前的孟仪昌更叫他心神大乱，他不禁吼道：“出来！”
　　黑衣人从小院的不同方位里出来，众人看着死而复生的孟仪昌摘下兜帽不免胆寒，赵恭衔厉声喝道：“他死了，是尸体不是鬼，是肖铎在操纵他。一定是那一天，趁我不注意将纸戏偷偷放了进去。”
　　肖铎道：“孟仪昌身负重伤，是你的机会，更是我的机会。我本意是不想他死的。”
　　话音未落，几人已经攻了上去，孟仪昌立刻转刀上前，肖铎在他身后望着天空，仿佛在等待什么，天压地更低了。赵恭衔并不参与其中，只是紧盯着孟仪昌和肖铎的动向，围攻之下孟仪昌虽勉力挡住，但身上已经出现许多伤口，肖铎的操纵总使他在出其不意的角度夺胜一招。
　　赵恭衔脑筋飞快转动，手中摸索着扇骨，喊道：“你只要自此隐姓埋名地活下去，我们大可相安无事。”
　　“你强我弱，你说的相安无事，怎么叫我安心。”肖铎仍看着天空，没分给赵恭衔一个眼神。
　　“今天势必你死我活了？”赵恭衔拔出一支支扇骨握在手中，瞅准时机直刺肖铎而去。此电光火石之间，赵恭衔连孟仪昌会闪身阻拦也算进去，出手将八枚扇骨分别掷出，只可惜孟仪昌并未动身，肖铎也没有躲避。
　　四枚扇骨插进肖铎的身体，将他剁地摇晃着摔在石椅上，脑袋也低下来，一边的孟仪昌也停止了抵抗。
　　赵恭衔走上几步，眼见肖铎的身体并未流出血液来，顿时从头凉到底。肖铎抬起头来，面色如常地笑道：“可惜了，这也是个纸人。而且……下雪了。”
　　纸人肖铎抬头看天，细密的雪花一片片飘落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瓦砾轻碰的声音，有五个人已然或站或蹲地出现在小院的房顶，墙头，树上。
　　为首的白衣人一脚将瓦片踢落于地，横剑于胸前，冷道：“姜山有道，梨火无泽。”

　　另一边书院之中，肖铎一把将门推开，扶着门框不住咳嗽，口中断断续续地涌出鲜血，纸人所受的伤终是返还到了肖铎的身上。
　　待稍能动些，肖铎便直起身子走出屋檐下，闭着眼睛仰起头来，感受一片片雪花落在脸上带来的冰凉的触感，直到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
　　肖铎睁开眼，看着眼见人，笑道：“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飞奴的名字不太好听，我后面要找个又符合又好听的替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