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鸦的王座》猛毒沼洼

14、第十三章 颤抖的蝶翼

　　意识是在一片混沌的疼痛和刺骨的寒冷中逐渐凝聚的。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像是某种大型机械在远处运转，又像是血液在耳膜内奔流的声音。

　　接着是嗅觉，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混合着一种淡淡的、类似金属和旧皮革的味道，与他记忆中废墟的腐臭和血腥截然不同。最后才是视觉，模糊的光斑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洁白到令人心悸的天花板。

　　钟肆，这个名字在他空洞的记忆中浮沉，是唯一属于他的标签。他试图移动身体，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从左腿和胸腔传来，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微弱的抽气。这声呻吟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但坚硬的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

　　房间不大，陈设简洁到近乎冷酷，只有必要的医疗设备和一把孤零零的椅子。

　　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那盏散发着稳定冷光的灯。这里安静得可怕，与外面那个喧嚣、混乱、充满危险的世界隔绝开来。

　　这就是那个红发男人带他来的地方吗？那个叫……西亚的男人？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冰冷的恐惧：废墟的阴冷、饥饿的绞痛、欺凌者的狞笑、还有那双在绝望中看到的、如同燃烧火焰般锐利却又带着奇异温度的红眸。

　　是那双眼睛的主人，将他从死亡的边缘强行拉了回来。这个过程伴随着颠簸、温暖的外套、和一种笨拙却坚定的力量。

　　门被轻轻推开了。

　　钟肆的身体瞬间绷紧，紫罗兰色的眼眸中充满了警惕和恐惧，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却因伤痛而动弹不得。

　　进来的是西亚。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色衣服，红发似乎精心梳理过，但依旧难以完全掩盖其身形中自然散发的、带有压迫感的力量。

　　他的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和一杯水。当他看到钟肆睁着眼睛，眼神中那份戒备时，他明显愣了一下，脚步在门口顿了顿。

　　“你醒了。”西亚的声音比记忆中要低沉一些，似乎刻意放柔了，但依旧带着抹不去的沙哑和一种不习惯的僵硬感。

　　他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钟肆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他，指甲下意识地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

　　这个男人太强大了，强大到可以轻易决定他的生死。这种力量既让他恐惧，又让他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

　　西亚似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移开目光，指了指粥：“吃点东西。医生说你虚弱得很。”他顿了顿，又生硬地补充道，“这里很安全。”

　　安全？钟肆在心中咀嚼着这个词。对他而言，安全是一个太过奢侈和陌生的概念。他过去的生命里，只有躲避、忍耐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暴力。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西亚，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真实的意图。他看到那双红眸中，除了惯有的锐利，还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某种更深沉的、他无法理解的痛苦？

　　西亚见他没有反应，似乎有些无措。他笨拙地端起碗，舀了一勺粥，递到钟肆嘴边。“温度刚好。”他的动作依旧显得有些粗鲁，与他小心翼翼的语气形成古怪的对比。

　　钟肆犹豫了很久，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那丝奇异“关切”的微弱信任，让他微微张开了嘴。温热的粥滑过喉咙，带来一种久违的、踏实的感觉。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西亚就那样一勺一勺地喂着，整个过程沉默而尴尬，却有一种奇异的暖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然而，这种短暂的平静很快被打破。医疗室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另一个人。

　　是公羊严道司。他穿着一丝不苟的灰色西装，银白长发束在脑后，面容冷峻，眼神如同精密仪器般扫过房间，最后落在钟肆身上。

　　那目光没有西亚的复杂情绪，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和评估，仿佛在检查一件来历不明的物品。

　　钟肆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比面对西亚时更甚。他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仿佛想避开那能将人穿透的视线。

　　“他情况怎么样？”公羊的声音平静无波，是对西亚说的，但目光依旧锁定着钟肆。

　　“稳定了。”西亚回答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但钟肆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微绷紧，像是进入了某种防御状态。

　　公羊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钟肆。“名字？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那片废墟里？”他的问题直接、简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钟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的过去是一片空白，除了饥饿、寒冷和殴打，他什么也记不起来。这种空白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他受了惊吓，很多事不记得了。”西亚替他说了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

　　公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失忆？”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怀疑，“很便利的说法。”他没有再追问，但眼神中的审视意味更浓了。“老板要见他。等他体力恢复一些。”说完，他不再多看钟肆一眼，对西亚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他的到来和离开，都像一阵冷风，让房间的温度骤降。

　　“别怕他。”西亚在门关上后，低声对钟肆说，但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公羊只是……比较谨慎。”

　　谨慎？钟肆不明白。他只知道，在这个看似安全的地方，危机四伏。

　　除了西亚，其他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不同程度的疏离、怀疑甚至……厌恶。

　　几天后，当钟肆可以勉强下床，在西亚的搀扶下，他得以窥见这个“组织”的冰山一角。他们穿过几条冰冷的、由混凝土和钢铁构成的走廊，偶尔会遇到其他成员。

　　那些人看到西亚，都会停下脚步，恭敬地称呼一声“鲸鲨先生”，但他们的目光掠过钟肆时，则充满了好奇、猜测和毫不掩饰的排斥。

　　“那就是西亚先生捡回来的小鬼？”

　　“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能有什么用？”

　　“来历不明，就是个麻烦……”

　　低语声如同蚊蚋，却清晰地钻进钟肆敏感的耳朵里。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羊羔，周围都是危险的掠食者，只有身边这个红发男人，是他唯一的屏障。

　　他对西亚的依赖，在这种环境下疯狂滋长。他开始下意识地模仿西亚的举止，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情绪，生怕自己的任何行为会惹恼这唯一的保护伞。

　　西亚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安。他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安慰，而是用行动表示。

　　他会按时送来食物和水，虽然依旧笨拙；他会守在医疗室外，确保无人打扰钟肆休息；他甚至会找来一些干净的、虽然不合身但质地柔软的衣服给钟肆换上。

　　这些细微的照顾，在钟肆看来，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他开始渴望西亚的出现，那双红眸的注视，能奇异地平息他内心的恐慌。

　　有一次，钟肆因为噩梦惊醒，浑身冷汗。黑暗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西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只是例行巡视。

　　看到钟肆惊恐的眼神，西亚沉默地走到床边，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睡吧。”黑暗中，西亚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我在这里。”

　　没有更多的言语，但那股无形的、强大的存在感，却像一道温暖的壁垒，将钟肆与周围的黑暗和未知危险隔开。

　　钟肆紧紧抓着被角，紫眸在黑暗中望着那个模糊的轮廓，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感激、恐惧和巨大依赖的复杂情感。

　　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无法真正融入这个冰冷而强大的组织，但只要西亚在，这里就是他唯一能称之为“容身之所”的地方。

　　然而，他也隐隐感觉到，西亚对他的保护，似乎并不仅仅出于单纯的善意。

　　那眼神深处偶尔闪过的、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的哀伤，让钟肆在感受到温暖的同时，也背负上了一种莫名的、沉重的压力。

　　他仿佛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承载着西亚某种未竟的期望或……救赎。

　　他是钟肆，一个失去过去的“小蝴蝶”，意外地栖息在了名为“鲸鲨”的庞大生物羽翼之下。这份庇护能持续多久？这片陌生的水域下，又隐藏着多少未知的暗流？他紧紧抓住眼前这唯一的温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在恐惧与依赖的交织中，小心翼翼地舒展着颤抖的蝶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