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鸦的王座》猛毒沼洼

21、第二十章 蜜糖

　　伦敦东区的边缘，叙月组织的触角尚未完全覆盖之地，存在着一些灰色地带。

　　这些地方鱼龙混杂，既有试图依附大树好乘凉的小型帮派和走私贩，也有不少依靠为组织提供零星服务——比如经营不那么起眼的酒吧、负责部分物资中转或提供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而勉强栖身的边缘人物。

　　“黑麦酒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门面破旧，招牌上的油漆斑驳脱落，但却是通往叙月组织外围的一道不起眼的口子。酒保老约翰是个消息灵通的老滑头，算是组织的编外眼线。

　　午后，阳光勉强穿透污浊的玻璃窗，在酒馆弥漫着烟味和麦芽酸腐气息的空气中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几个无所事事的酒客散坐在角落，低声交谈着。吧台后，老约翰慢吞吞地擦着杯子，眼角余光却习惯性地扫视着店内。

　　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一道明亮的身影走了进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最夺目的是她那一头如同晚霞般绚烂的头发——发根是温柔的樱花粉，渐变为明亮的明黄，发梢则跳跃着活力四射的橘色，扎成一个略显蓬松的高马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干净的蓝色工装裙，外面套着一件鹅黄色的针织开衫，脚上是有些磨损但擦得很干净的小皮鞋。

　　她的脸庞清新秀气，未施粉黛，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亮黄色的，像盛开的油菜花田，清澈见底，此刻正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初来乍到的怯生生和好奇，扫视着酒馆内部。

　　她的出现，像一道温暖的阳光，骤然刺破了这间酒馆固有的阴沉和压抑。

　　少女走到吧台前，声音清脆，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礼貌：“您好，请问……是老约翰先生吗？我是千絮，从河区来的。汉克叔叔说您这里可能需要一个帮忙打扫和洗杯子的临时工？”

　　老约翰眯起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少女。汉克是他认识的一个老烟鬼，确实住在河区。

　　这女孩看起来干净、伶俐，眼神单纯，不像是有威胁的样子。组织最近扩张，杂事繁多，确实需要些可靠的人手处理些外围杂务。
　　“千絮？”老约翰放下杯子，声音沙哑，“汉克那老家伙介绍的？他怎么自己不来？”
　　“汉克叔叔病了，”千絮无韵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担忧，“他让我来试试，说您是个好人。我手脚很勤快的，什么活儿都能干！”她微微挺起胸膛，努力做出可靠的样子，那亮黄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对一份工作的渴望。

　　老约翰又盘问了几句关于汉克的细节，千絮无韵对答如流，神情自然，没有丝毫破绽。

　　这些都是梦蛇为她精心准备的、经得起查验的背景。她成功地扮演了一个身世清白、家境贫寒、急需工作补贴家用的邻家女孩形象。

　　“嗯……”老约翰沉吟了一下，“试用三天，管两顿饭，一周五个先令。主要就是下午和晚上来帮忙打扫、洗杯子，客人少的时候擦擦桌椅。手脚要干净，眼睛要亮，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明白吗？”

　　“明白！谢谢约翰先生！”千絮无韵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极具感染力，仿佛整个昏暗的酒馆都随之明亮了几分。她用力点头，亮黄色的眼眸弯成了月牙，“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从这一天起，“小蜜蜂”千絮就在“黑麦酒馆”落脚了。她就像她的代号一样，勤劳、热情、仿佛永远不知疲倦。她总是带着甜甜的笑容，手脚麻利地擦拭桌椅、清洗堆积如山的酒杯。

　　她会细心地将吧台上客人留下的空瓶子分类放好，会记得常客喜欢喝的酒水口味，甚至会在老约翰忙不过来时，主动为客人送上酒水，并附上一个让人心情愉悦的微笑。

　　她很快赢得了酒客们的好感，甚至有些粗鲁的汉子在她面前也会下意识地收敛几分。她就像一块磁石，自然而然地吸引着周围人的目光，也为这间死气沉沉的酒馆注入了一丝罕见的活力。

　　老约翰对她很满意，也逐渐放松了警惕，偶尔会让她帮忙整理一下酒馆后巷那个杂乱的小仓库，那里有时会临时堆放一些需要转运去总部区域的、不那么紧要的物资。

　　千絮无韵完美地扮演着她的角色。每一个笑容，每一次主动的帮助，每一句体贴的问候，都经过精心计算。

　　她仔细观察着每一个进出酒馆的人，留意他们的谈话片段，分析他们与组织的关系亲疏。她像一只真正的蜜蜂，悄无声息地采集着关于叙月组织外围运作模式、人员往来规律的信息，并通过梦蛇指定的隐秘渠道传递出去。

　　然而，在这阳光开朗的外表之下，真实的千絮无韵——“食人蜂”——的灵魂，却时刻承受着冰火两重天的煎熬。

　　每当夜深人静，她独自躺在酒馆阁楼那间狭窄冰冷的储藏室里时，白天所有的笑容和活力都会瞬间从她脸上褪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她会蜷缩在薄薄的毯子里，亮黄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失神地睁着，没有一丝光彩。

　　梦蛇那双冰冷的、祖母绿的眼眸，如同噩梦般时时浮现在她脑海。他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反复提醒着她的任务、她的身份、她存在的唯一价值。

　　“你的生命是次等的，唯有为我所用，才能获得存在的价值。”这句话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害怕失败，害怕梦蛇的惩罚，那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对组织的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但另一方面，在这个充满危险谎言的环境里，她却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扭曲的“正常”和微弱的“温暖”。

　　老约翰虽然精明，但对她这个“孤女”偶尔会流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关照，比如偷偷多给她一片面包。那些粗鲁的酒客，也会在她递上酒水时，难得地说声“谢谢”。

　　这种微不足道的、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善意，却像细小的针尖，不断刺痛着她内心对“家”和“归属感”最深的渴望。

　　她憎恨那个将她作为“祭品”献祭给火焰的原生家庭，却又无法克制地向往着叙月组织内部传闻中，那种成员之间近乎家人般的紧密联系，尤其是……关于“鲸鲨”西亚和那个被他捡回来的少年“小蝴蝶”钟肆之间的羁绊。

　　根据梦蛇提供的情报和她的观察，钟肆，那个拥有紫罗兰色眼眸、敏感脆弱的少年，是她的关键目标。

　　他不仅是组织的新星，受到西亚的过度保护，更重要的，他内心渴望的，正是她此刻正在扮演的这种“阳光”和“正常”。他是她打开组织核心裂缝的最佳突破口。

　　机会很快来临。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天空飘着细雨。酒馆里没什么客人，千絮无韵正在擦拭吧台。

　　老约翰接到一个从总部打来的电话，似乎是需要从后巷仓库找一份过期的货运清单核对数据。老约翰嘟囔着天气和麻烦，正要起身，千絮无韵立刻主动请缨：“约翰先生，外面下雨呢，您歇着，我去仓库找吧！我知道清单大概放在哪个箱子！”

　　老约翰看了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又看了看勤快的安妮，点了点头：“也好，在靠里那个标着‘七月’的木箱里，用牛皮纸袋装着的。快去快回。”

　　“哎，好的！”千絮无韵拿起一把旧伞，快步走向通往后巷的门。在她转身的刹那，她亮黄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那是猎手锁定目标时的精准和冷静。

　　她推开后门，细雨和冷风扑面而来。后巷堆满了杂物和空酒桶，显得凌乱而潮湿。她并没有立刻去往仓库，而是撑着伞，看似无意地走向巷子口的方向，那里是通往总部侧后方一条相对僻静小路的岔口。

　　根据情报，这个时间点，钟肆有时会从训练场返回住处，偶尔会为了清静而选择这条小路。

　　果然，没等几分钟，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巷口。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没有打伞，微湿的黑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低着头，步伐有些匆忙，似乎想快点避开这恼人的雨水。正是钟肆。

　　千絮无韵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瞬间切换成最完美无瑕的、带着些许惊讶和关切的表情。她加快脚步，几乎是“不小心”地迎面撞了上去，当然，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

　　“哎呀！”她发出一声轻呼，手中的伞“恰好”脱手，掉在地上。她自己也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钟肆被撞得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下。两人瞬间拉近了距离。

　　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像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与他平日接触的消毒水、机油和血腥味截然不同。

　　他抬起头，撞进了一双极其明亮的、带着歉意和慌乱的亮黄色眼眸中。

　　“对、对不起！对不起！”千絮无韵慌忙站稳，连声道歉，脸颊泛起恰到好处的红晕，像熟透的苹果，“我走得太急了，没看路！撞到你了真不好意思！你没事吧？”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真诚的歉意，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钟肆怔住了。他很少与陌生人，尤其是年轻女性如此近距离接触。组织里的女性，无论是叙月的威严、暮也的冰冷，还是其他成员的疏离，都带着一种距离感。而眼前这个女孩……完全不同。

　　她就像……就像突然闯入他灰暗世界的一缕阳光，温暖、鲜活，带着一种他几乎已经遗忘的、“正常”世界的生气。尤其是那双亮黄色的眼睛，像是有魔力般，瞬间吸引了他。

　　“没……没关系。”钟肆有些局促地收回手，耳根微微发烫，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直视。他的紫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意外“温暖”击中的无措。

　　千絮无韵弯腰捡起伞，很自然地举高，将钟肆也罩在了伞下，丝毫不介意雨水打湿了自己的半边肩膀。“雨挺大的，你怎么没打伞呀？小心感冒。”她的语气充满了自然的关切，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朋友。

　　“我……我从训练场回来，没多远……”钟肆低声回答，心跳莫名加快。她靠得很近，那股阳光青草的气息更加清晰。

　　“训练场？你是……那边的人？”千絮无韵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点好奇，但立刻又摆摆手，露出明媚的笑容，“啊，我不该多问的。老约翰说过，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我叫千絮，在‘黑麦’帮忙。你呢？”

　　“我……叫钟肆。”钟肆几乎是脱口而出。在这个女孩面前，他发现自己很难保持惯有的警惕和沉默。

　　“钟肆？很好听的名字。”千絮无韵笑着重复了一遍，笑容真诚而毫无心机，“像是……安静夜晚的意思？”她歪着头，亮黄色的眼眸眨了眨，带着一丝俏皮。

　　这个解读让钟肆微微一怔，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从未有人这样解读过他的名字。

　　“好了，不耽误你了，你快回去吧，别淋湿了。”千絮无韵将伞又往钟肆那边偏了偏，自己大半个身子暴露在雨丝中，“我也得去仓库给约翰先生找东西了。下次来‘黑麦’，我请你喝杯热牛奶赔罪！”她说完，对钟肆挥了挥手，露出一个灿烂得晃眼的笑容，然后转身，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快步跑向了仓库方向，那渐变色马尾在雨中划出一道温暖的弧线。

　　钟肆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消失在仓库门后的背影，雨水顺着发梢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伞下似乎还残留着那股阳光青草的气息，耳边回荡着她清脆的声音和那句“下次请你喝热牛奶”。他那颗长期处于紧张、压抑和冰冷环境中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慌乱感弥漫开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组织这个冰冷的“家庭”之外，感受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生命力的关怀。虽然短暂，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了心田。

　　而在仓库门后，千絮无韵背靠着冰冷的木门，脸上那灿烂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亮黄色的眼眸中，只剩下完成任务后的冰冷计算，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压抑的、对那双清澈紫眸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