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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三十九章 震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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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了,然后又以百倍的速度轰然崩塌。
当西亚凭着那股不详的预感,用蛮力强行撞开那扇锈死的厚重铁门,踏入低温仓库的瞬间,一股远比室外凛冬更刺骨的寒意,混合着泄漏制冷剂特有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刺鼻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骤然停止。
仓库内昏暗的光线,透过高处积满污垢的玻璃天窗,勉强勾勒出地狱的轮廓。然后,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仓库中央,那片凝结着厚厚白霜的空地上。
那里,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钟肆。
他背对着门口,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仿佛怕冷到极点的姿势蜷缩着,像一只试图回归母体的幼兽。
他身上那件单薄的深色外套覆盖着一层晶莹的冰壳,柔软的黑色头发上也结满了霜花,如同顶着一头苍白的假发。他看起来是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钟肆……”西亚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下意识地迈出一步,靴底踩在覆盖着冰晶的水泥地上,发出“咔嚓”的轻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如同惊雷。
没有回应。连最微弱的颤抖都没有。
一种冰冷的、带着钩刺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西亚的心脏,并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膝盖重重地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溅起细碎的冰渣。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碰触那个蜷缩的背影。
指尖传来的,是石头般的、毫无生命弹性的坚硬和刺入骨髓的冰冷。
“钟肆?”他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哀求的颤抖。他用力将那个冰冷的身体扳过来。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钟肆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如同大理石的质感。
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密的霜花,安静地覆盖下来,遮住了那双总是闪烁着不安、好奇或是依赖光芒的紫罗兰色眼眸。
他的嘴唇微微张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透明的冰蓝色,仿佛还想说什么,却已被永恒地封缄。
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或惊恐的扭曲,只有一种近乎沉睡的、冻结的平静,但这平静,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令人胆寒。
他就这样静静地“睡”在西亚的臂弯里,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冰雕。
西亚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绪,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苍白、冰冷、毫无生气的脸,和他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却感觉不到血液流动的心脏。
不……不可能……
这只是一个噩梦。一个过分逼真的噩梦。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关于雅尼的噩梦一样。
只要他醒来,只要他用力掐自己一下,这个可怕的幻象就会消失。钟肆还会好好的,或许正在训练场被暮也操练得苦不堪言,或许正躲在哪个角落偷偷看闲书,或许……正和那个叫千絮无韵的女孩说着悄悄话。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想要用自己滚烫的体温去温暖这具冰冷的身体。
但传来的只有更深的寒意,仿佛要将他一起冻结。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钟肆冰冷僵硬的额头上,试图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生气。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死亡冰冷的、绝对的沉默。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炸弹,在他空白的脑海中轰然引爆!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念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昨天,不,仅仅是几个小时前,这孩子还因为自己的严厉质问而委屈地红着眼圈,却仍倔强地看着他……
他笨拙地照顾发烧的钟肆,那孩子抓着他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喃喃着“西亚哥,别走”……
他将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钟肆从废墟里抱出来时,那轻得可怕的重量……
更久远的,那个雨夜,银发的叙月向他伸出手,将他从泥泞和绝望中拉起,给了他名字,给了他“家”……
以及……更深的,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另一个雨夜……另一个……在他怀中逐渐冰冷的……小小的身体……
记忆的闸门被这股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强行撞开,将他拖入了更深的、早已结痂的噩梦深渊。
那是伦敦东区一条最肮脏、狭窄、终年不见阳光的后巷。空气里永远弥漫着腐烂食物、劣质酒精和人类绝望的气息。雨下得很大,冰冷的雨水敲打着漏水的铁皮棚顶,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
只有九岁的西亚,蜷缩在角落里一个勉强能挡雨的破木箱后面。
他瘦得皮包骨头,破烂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冷得牙齿不停打颤。但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更小的、同样瘦弱不堪的孩子——他三岁的弟弟,雅尼。
雅尼在发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而微弱,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西亚把能找到的所有破布、废纸都盖在弟弟身上,但根本无法抵御寒冷和病魔的侵袭。
“冷……哥哥……雅尼好冷……”怀里的孩子发出微弱的呻吟,小小的身体像一片风中的叶子般颤抖。
“没事的……雅尼,没事的……哥哥在这里……马上就不冷了……”西亚用更紧的力道抱住弟弟,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尽管他自己也冷得快要失去知觉。
他声音沙哑地重复着毫无用处的安慰,眼睛死死盯着巷口,期盼着那个刻薄的旅店老板娘能偶尔发发善心,或者哪个路人能施舍一点吃的或一点药。
但没有人来。只有无情的雨水和深沉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旅店老板娘早在雅尼开始发烧时,就因为他们交不出额外的“病号费”而将他们赶了出来,骂骂咧咧地说“死小鬼别死在我店里惹晦气”。
雅尼的呼吸越来越弱,身体的颤抖也逐渐停止了。他抬起沉重眼皮,看了哥哥一眼,那双和西亚一样漂亮的、此刻却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小手,抓住了西亚的一根手指。
“哥哥……雅尼……是不是……不乖……”
“不!雅尼最乖了!是哥哥没用!是哥哥保护不了你!”西亚的眼泪混合着雨水汹涌而出,他语无伦次地低吼着,把脸埋进弟弟滚烫的颈窝。
那只抓住他手指的小手,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力道,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怀里的身体,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也彻底消失了。
雨还在下。巷子里只剩下西亚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他抱着弟弟逐渐冰冷的、小小的尸体,在雨夜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空泛起死鱼肚般的灰白。
那种无能为力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绝望,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弟弟。
他失败了。
现实与噩梦重叠。
怀中的冰冷触感,与记忆中雅尼最后时刻的冰冷,完美地重合在一起。那种熟悉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无力感和罪恶感,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喷发出毁灭一切的岩浆!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暴怒和绝望的嘶吼,从西亚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哀嚎,撕裂了低温仓库的死寂,甚至震得顶棚的灰尘和冰棱簌簌落下。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燃烧着桀骜火焰的红眸,此刻赤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里面充满了疯狂的血丝和一种近乎碎裂的崩溃。
他紧紧抱着钟肆冰冷的身体,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但这块浮木正在将他拖入无底深渊。他用力摇晃着怀中的少年,仿佛这样就能将他从永恒的沉睡中唤醒,声音破碎而癫狂:
“醒过来!钟肆!我命令你醒过来!你不是‘蝶海’吗?!你不是最有天赋的吗?!给我醒过来!看着我!”
“对不起……是哥不好……是西亚哥没有保护好你……”
“我不该逼问你,我不该怀疑你……我不该让你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这样……为什么我总是……”
语无伦次的忏悔、绝望的呐喊、疯狂的命令交织在一起。巨大的悲痛和自责像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在他体内疯狂搅动。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射向瘫软在不远处、似乎已经失去意识的千絮无韵。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转化成了滔天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杀意!
“是你!是你杀了钟肆!!”他如同暴怒的雄狮,轻轻放下钟肆的身体,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与他周身散发出的暴戾气息形成可怕的反差。
他一步步走向千絮无韵,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燃烧的炭火上,地面结霜的水泥似乎都在他脚下呻吟。
“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碎尸万段!!”他低吼着,伸手掐向千絮无韵纤细的脖颈,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公羊严道司和几名核心成员率先赶到,他们是被西亚那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引来的。当看到仓库内的惨状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僵在了原地。
“西亚!住手!”公羊厉声喝道,试图上前阻止。
但西亚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红眸中的世界只剩下血色。
任何阻拦他的人,都是敌人!他猛地转身,一拳砸向旁边一台废弃的制冷机,坚硬的金属外壳竟然被他蕴含狂暴力量的一拳砸得凹陷下去,发出巨大的轰鸣!
“滚开!!”他咆哮着,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敌视着所有靠近的人,“谁也别想拦我!我要杀了她!为钟肆报仇!”
混乱中,叙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灰色的眼眸扫过现场的惨状,最后落在状若疯魔的西亚和钟肆冰冷的遗体上。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着千年不化的冰雪,但那双眼睛深处,却翻涌着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冷的风暴。
她没有斥责,没有安慰,只是用冰冷到极点的声音,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带他回去。封锁这里。”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足以穿透疯狂的力量。几名精锐成员在公羊的示意下,冒着被失控的西亚重伤的风险,强行上前制住了他。
西亚疯狂地挣扎着,嘶吼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冰水肆意横流,最终被强行带离了这片埋葬了他最后一丝温情的冰封地狱。
低温仓库重归死寂,只剩下千絮无韵无声无息的蜷缩,和钟肆那具逐渐被更多冰霜覆盖的、年轻而冰冷的躯体。
叙月缓缓走到钟肆身边,蹲下身,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去少年睫毛上新凝结的霜花。她的指尖在接触到那冰冷皮肤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她站起身,对公羊吩咐道:“查。彻查。所有相关的人,一个不漏。”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比西亚的咆哮更令人胆寒。组织的温暖面纱被彻底撕下,剩下的,只有被鲜血和背叛浸透的、冰冷的复仇核心。
“小蝴蝶”的死亡,如同最沉重的丧钟,在叙月组织的上空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