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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章 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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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那声撕裂长空的痛苦咆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千絮无韵近乎麻木的灵魂上。
即使被随后赶到的组织成员强行拖离了那个冰冷的死亡仓库,即使被暂时关押在一间用于临时禁闭的、没有窗户的狭小储物室里,那声音依旧在她耳边反复回荡,混合着钟肆最后平静的面容和冰冷的触感,构成一幅永恒的地狱绘卷。
她被独自留在了黑暗中。
门外上了锁,但并没有人审问她。
或许是因为叙月需要先处理钟肆的后事和安抚彻底崩溃的西亚,或许是因为在绝对的悲剧面前,任何审问都显得苍白无力。
但这死寂的、被遗弃般的处境,反而成了最残酷的刑罚。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她,吞噬着她。
她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但比□□寒冷更刺骨的,是灵魂深处那无法熄灭的、名为“罪恶”的烈焰。
她闭上眼,眼前就是钟肆蜷缩在冰霜中的身影,那么安静,那么苍白,仿佛只是睡着了。可她记得指尖传来的、那足以冻结血液的冰冷硬度。
她记得他最后看她的眼神,没有恨,只有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种……令人心碎的理解。
“我知道的。”
他那句轻飘飘的话,此刻却像最沉重的山峦,压得她粉身碎骨。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我是来杀他的……而他……选择了接受……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反抗?为什么不揭穿她?为什么还要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为什么要在最后……对她说“没关系”?
巨大的疑问和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负罪感,几乎要将她的头颅撑裂。她不是没有想过死亡。
在梦蛇下达指令的那一刻,在将扳手卡入阀门的瞬间,她无数次想过就此了结。但梦蛇用更多无辜者的性命绑住了她,让她连自我了断的权利都被剥夺。
可现在,任务完成了。钟肆死了。死在了她的手里。西亚痛不欲生。梦蛇的目的达到了。
那她呢?她这个沾满了最爱之人鲜血的刽子手,还有什么理由活在这个世上?
苟延残喘,等待组织的审判?她会说出一切,说出梦蛇的威胁,说出BXX的阴谋。但这能换回钟肆的生命吗?这能减轻西亚万分之一的痛苦吗?这能洗刷她手上的血污吗?
不能。永远不能。
活着,只会成为叙月组织内部一根拔不掉的刺,一个时刻提醒着这场悲剧的活证据,一个让西亚每次看到都会重新撕裂伤口的丑陋存在。
活着,对她自己而言,也只是无休止的、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钟肆的血腥味;每一次心跳,都在拷问着她的灵魂。
死亡,不再是惩罚,而是唯一的解脱,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卑微的……赎罪。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在黑暗中疯长的藤蔓,迅速缠绕了她全部的思绪。一种奇异的平静,混杂着极致的绝望,缓缓降临。颤抖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僵硬的麻木。
她缓缓抬起头,在黑暗中摸索着。储物室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杂物。
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一卷粗糙而结实的麻绳,大概是以前用来捆绑箱子的。手指拂过冰冷的绳体,一种宿命般的确定感攫住了她。
就是它了。
她异常冷静地行动起来,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精确。她搬来一个废弃的木箱,将它放在房间中央一根裸露的、看起来足够结实的下水管道下方。
她站上木箱,高度刚好。然后将麻绳的一端抛过管道,熟练地打了一个死结,另一端则挽了一个大小适中的套索。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脑海中异常清明,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即将抵达终点的疲惫和解脱。她甚至仔细调整了一下绳结的松紧,确保万无一失。
当她将头伸进那个粗糙的绳圈时,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绳结勒在颈部的皮肤上,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她深深地、最后一次吸入了这间囚室里浑浊冰冷的空气。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踢开了脚下的木箱。
“哐当!”木箱倒地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发出巨大的回响。
几乎是同时,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拉力瞬间扼住了她的脖颈!呼吸被猛地切断!肺部像被点燃般灼痛!
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部,太阳穴突突直跳,视野瞬间被一片血红和闪烁的金星所覆盖。
她想咳嗽,生存本能的挣扎,但喉咙被死死勒住,只能发出一种可怕的、断断续续的“咯咯”声。
死亡的痛苦远比她想象中更剧烈。身体出于求生本能开始疯狂地抽搐、扭动,双腿在空中无力地蹬踹,双手不受控制地抓向脖颈处的绳索,指甲在粗糙的麻绳和自己的皮肤上划出深深的血痕。
强烈的窒息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地冲击着她残存的意识。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走马灯般的幻象开始在她眼前飞速闪现——
是钟肆第一次在酒馆后巷遇见她时,那双紫罗兰色眼眸中闪烁的好奇与羞涩的光……
是他们偷偷分享一块廉价糖果时,他脸上那简单而真实的快乐……
是他靠在她身边,低声倾诉训练辛苦和对西亚的依赖时,那全然的信任……
是他最后看着她,说出“我知道的”时,那平静而悲伤的眼神……
还有梦蛇那双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祖母绿眼眸,和他那不带任何感情的、下达最终指令的声音……
对不起……钟肆……
对不起……所有因我而死……和因我而痛苦的人……
这是她意识消散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她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彻底停止。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悬挂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晃动着。
苍白的面孔因充血和窒息而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紫绀,曾经明亮的亮黄色眼眸圆睁着,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空洞的死寂,仿佛仍在凝视着无形的、无法饶恕的罪孽。
一滴浑浊的泪水,混合着颈间渗出的血珠,缓缓滑落,滴在下方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湿痕。
当千絮无韵的尸体被发现的消息传到西亚耳中时,他正将自己反锁在训练场最深处的武器库里。
他没有像旁人预想的那样再次爆发,只是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把他惯用的、曾沾满无数敌人鲜血的改装手枪,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要将枪身上每一道细微的划痕都磨平。
然而,那双如同燃烧熔岩般的红眸深处,却是一片死寂的、比任何狂暴都更可怕的冰冷与空洞。钟肆的死,千絮无韵的自尽,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伤痕累累的灵魂。
未能保护弟弟雅尼的旧伤,与眼前这血淋淋的重蹈覆辙,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道他永远无法跨越的、名为“无能”的深渊。
夜幕降临,伦敦上空积压了整日的乌云终于不堪重负,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敲打着仓库的铁皮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
西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总部的。他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入滂沱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红发紧贴在额头上,水流顺着他的脸颊、脖颈肆意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压抑了太久的、滚烫的液体。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像一只只哭泣的眼睛。
复仇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彻骨的疲惫和……自我毁灭的倾向。他觉得自己肮脏、无能,不配得到救赎,也不配继续守护叙月。他甚至希望此刻能有一发子弹,结束这无尽的痛苦。
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又站在了那条熟悉的小巷口,眼前是那间在狂风暴雨中显得格外渺小、却奇迹般亮着温暖灯光的“遗忘之角”旧书店。
他像个溺水之人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又像一个满身污秽的罪人看到了圣坛,渴望靠近,却又自惭形秽。他就这样僵立在雨中,任由雨水冲刷,一动不动。
旧书店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宙站在门口,没有打伞。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米色长裙,雾霾蓝与晚霞色交织的发丝被门内透出的暖光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边。
她看着雨幕中那个如同落汤鸡般、失魂落魄的高大身影,眼中没有惊讶,只有深不见底的悲悯和……一丝了然的心痛。
她看到的西亚,周身笼罩着一片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的浓稠黑暗,其中夹杂着代表巨大悲伤的深蓝、代表暴戾愤怒的赤红,以及一种……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指向自我毁灭的灰败死寂。那色彩,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糟糕。
她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入雨中,不顾瞬间湿透的衣裙,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西亚冰冷僵硬、微微颤抖的手腕。
她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西亚麻木的神经。他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想挣脱,想逃离这不该属于他的温暖。
“跟我进来。”宙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穿透了震耳的雨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她的手很小,很凉,但握着他的力道却出奇地大。
西亚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她半拉半拽地拖进了温暖干燥的书店。门在身后关上,瞬间隔绝了外面冰冷喧嚣的世界。
书店里依旧弥漫着旧纸张、干木材和淡淡草药的气味,煤油灯的光芒温暖而稳定。与外面如同末日般的暴雨相比,这里仿佛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绝对安全的避风港。
西亚浑身滴着水,站在门口的地毯上,留下了一小滩水渍。他低着头,不敢看宙,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又像一个害怕玷污圣地的闯入者。巨大的羞耻感和崩溃后的脆弱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站立。
宙没有说话,只是拿来一条干净厚实的毛毯,默默地披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然后,她拉着他,让他坐在壁炉旁那张熟悉的旧扶手椅上。壁炉里虽然没有生火,但旁边堆着的柴薪和这熟悉的环境,依旧带来一种心理上的暖意。
她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被雨水和痛苦冲刷得一片狼藉的脸。
西亚终于抬起眼,对上了她的目光。在那双清澈得能映出灵魂的灰蓝色眼眸注视下,他所有坚硬的伪装、所有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倒塌。
“我……我又没能保护……”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雅尼……然后是钟肆……我答应过……我发过誓的……可我……”
泪水,混合着脸上的雨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这个双手沾满血腥、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鲸鲨”,此刻蜷缩在椅子上,哭得像个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
他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关于雅尼的病逝,关于自己的无能,关于对钟肆的愧疚,关于那无法摆脱的、保护不了任何重要之人的可怕宿命。
这是他从未对任何人,包括叙月,袒露过的、最深的伤口和恐惧。
宙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出言安慰。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用那双仿佛能容纳一切悲伤的眼睛注视着他,偶尔伸出手,轻轻拂去他脸上混合着泪水和雨水的冰冷湿痕。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接纳和理解。
不知过了多久,西亚的倾诉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呜咽,最终归于一种精疲力竭的沉默。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仿佛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宙缓缓站起身,然后,做了一个让西亚浑身僵住的动作——她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拥抱了他。
她的拥抱很轻,带着少女的清香和温暖的体温,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西亚的心脏。他猛地睁开眼,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叙月的面容、组织的规矩、双手的血腥……一切警告都在他脑中尖啸。
他应该推开她。他必须推开她。他这种满身罪孽的人,不配拥有这样的温暖和纯净。
然而,当他感受到怀中那具纤细身体的微微颤抖或许是因为寒冷,或许也是因为紧张,当他闻到发丝间那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时,那试图推开她的手,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相反,一种更深层、更原始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理智和恐惧。
他猛地收紧手臂,以一种近乎掠夺的力度,将宙紧紧箍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把脸深深埋进她颈窝潮湿而柔软的发丝里,贪婪地呼吸着那能让他暂时忘却一切痛苦的气息。
这是背叛。对他向叙月宣誓的“唯一忠诚”的背叛。对他自我设定的、冷酷无情的“鲸鲨”身份的背叛。但在此刻,在这灭顶的痛苦和绝望中,这背叛的感觉,竟混合着一种堕落的、令人心安的温暖。
宙没有挣扎,只是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她能感受到他内心激烈的挣扎和巨大的痛苦,那浓烈的负面情感色彩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她没有退缩。
在这个暴雨肆虐的夜晚,在这间与世隔绝的旧书店里,两个孤独而痛苦的灵魂,在绝望和互相慰藉中,跨越了最后的界限。
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温暖的体温、急促的心跳和无声的泪水交织在一起。这并非情欲的宣泄,而是两个在冰冷黑暗中挣扎的人,所能抓住的、唯一的救命绳索。
当激烈的情绪渐渐平复,只剩下疲惫的相拥时,西亚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煎熬。
一方面,他沉溺于这片刻的、偷来的温暖和宁静,这让他感觉自己还像个人,而不是一台只知道杀戮和复仇的机器。
另一方面,对叙月的愧疚感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他觉得自己玷污了宙的纯净,也背叛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对叙月的绝对忠诚。
“我……我不该……”他声音沙哑,试图说些什么。
宙却伸出手指,轻轻按住了他的嘴唇。
她的眼神清澈而悲伤,仿佛看穿了他所有的矛盾。“今晚,没有‘鲸鲨’,没有‘纯白魔女’,只有两个需要互相取暖的人。”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罪恶感留到明天再去背负吧,今晚……你太累了。”
她的话,像是一道赦免,暂时卸下了压在他心头的巨石。西亚闭上眼睛,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这是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窗外,暴雨依旧肆虐,仿佛要洗净世间所有的污秽与悲伤。
而窗内,两个破碎的灵魂,在短暂的相互依偎中,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尽管他们都深知,黎明到来之时,更加残酷的现实和抉择,仍在等待着他们。
几个小时後,当一名负责送饭的低级成员打开房门时,看到的便是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女孩的尸体悬挂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被风吹雨打后、翅膀残破的蝴蝶标本,又像一只被彻底碾碎的、再也无法酿蜜的蜂尸。
现场很快被闻讯赶来的公羊严道司控制。他脸色铁青,银灰色的眼眸中压抑着巨大的悲痛和怒火,但更多的是冰冷的审视。
他仔细检查了现场,没有打斗痕迹,一切迹象都指向自杀。
然而,在清理遗体时,一名细心的成员在千絮无韵紧紧攥着的、已经僵硬的手心里,发现了一点异常——她的指甲缝隙里,残留着一些极细微的、不属于这间储藏室的、一种特殊的深绿色织物纤维。
而在她外套一个极其隐蔽的内衬口袋里,发现了一小片被揉皱的、边缘有烧灼痕迹的纸片,上面用一种特殊的隐形墨水写着几个难以辨认的、似乎是人名缩写的花体字母,经过暮也的紧急处理,隐约可辨认为 “M.B.”。
这些线索太过微弱,太过模糊,无法直接指认任何具体对象,但结合之前的所有事件,它们像黑暗中悄然亮起的、指向某个特定方向的幽绿磷火。
M.B. —— 莫尔斯·布莱克(梦蛇)。
千絮无韵,这个被梦蛇从泥泞中捡起、塑造成武器、最终又无情抛弃的棋子,在生命的终点,用这种决绝而惨烈的方式,完成了她最后的、无声的控诉与赎罪。
她以自身的死亡,将那根致命的毒刺,最终,对准了将她推向深渊的操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