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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七章 尘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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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的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巨大绒布,沉重地覆盖在泰晤士河两岸。
河面反射着稀疏的灯火,像垂死者眼中最后一点挣扎的光。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之下,另一场更加隐秘、更加致命的潜行,正在无声地进行。
西亚站在一艘破旧的运煤驳船的阴影里,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船舷。驳船随着污浊的河水轻轻摇晃,发出吱嘎的轻响,掩盖了他几乎不存在的心跳声。
他身上穿着一套从黑市弄来的、沾染着机油和煤灰的码头工人服装,脸上也刻意抹上了污迹,但那头如火的红发被深色的布巾紧紧包裹,只露出一双在暗夜中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红眸。
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一遍遍扫视着前方不远处那座如同黑色巨兽般匍匐在河岸边的建筑——BXX组织名下的一家表面从事纺织品进出口贸易的仓库。
根据连野漪提供的、付出了不小代价才获取的情报,这座仓库的地下深处,隐藏着BXX一个区域性的核心档案库,里面可能存放着关于“库伊”家族的早期、尚未完全电子化的纸质和微缩胶片记录。这是连野漪的情报网所能触及的、最接近BXX核心秘密的物理节点。
公羊和暮也的反对声还在他耳边回响,如同隔着厚重的水幕。他知道此行的凶险,这无异于将头颅伸入毒蛇的巢穴。
但他没有选择。钟肆的血,千絮无韵的悬梁,像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他的灵魂。叙月那双强忍悲痛、将一切希望寄托于揭开真相的灰色眼眸,更是他无法辜负的重压。
他必须去。他需要证据,需要那个能将模糊的猜测变为冰冷事实的铁证,需要为叙月,也为他自己,找到那个名为“狄谙·库伊”的幽灵,究竟意味着什么。
连野漪提供的渠道,是一个在BXX底层负责夜间货物清点、嗜赌如命且欠下巨额高利贷的小管事。通过精心的威胁与利诱,这个叫“老瘸腿”的男人,成了今夜唯一的钥匙。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河面上传来一声水鸟凄厉的啼叫,这是约定的信号。
西亚如同鬼魅般滑下驳船,踏着湿滑的淤泥,迅速靠近仓库后方一个专为小型货船卸货而设的、半浸在水中的铁栅栏门。
门锁已经被“老瘸腿”从内部破坏,虚掩着一条缝隙,散发出河水腥臭和货物霉变混合的气味。
他侧身挤了进去,内部是一条狭窄、昏暗的通道,头顶是滴着冷凝水的管道,脚下是湿漉漉的铁板。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某种化学品的刺鼻气味。
他按照“老瘸腿”提供的路线图,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在迷宫般的货架和堆积如山的木箱间快速穿行。
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耳朵捕捉着远处传来的警卫巡逻的脚步声和模糊的交谈声,眼睛适应着几乎不存在的光线,身体的本能让他完美地避开了几个隐蔽的、连接着警报器的红外线感应点。这是“鲸鲨”的本能,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刻入骨髓的生存技能。
在通道尽头的一间散发着浓烈烟草和劣质咖啡气味的休息室里,他见到了“老瘸腿”。那是一个干瘦、眼神闪烁、一条腿微微跛着的男人,此刻正紧张地搓着手,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东西呢?”西亚压低声音,红眸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寒星,锁定在“老瘸腿”脸上。
“在……在档案室……地下二层……需要钥匙和密码……我只能搞到外门的钥匙……里面的密码……我……我真的接触不到……”老瘸腿哆哆嗦嗦地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声音发颤,“巡逻队每半小时经过一次……你们……你们只有二十分钟……最多二十五分钟……”
西亚一把抓过钥匙,冰冷的目光扫过老瘸腿:“守住你的嘴。如果暴露,你知道后果。”
老瘸腿猛地点点头,几乎要瘫软下去。
西亚不再理会他,转身融入更深的黑暗。通往地下层的楼梯锈迹斑斑,脚步声在封闭的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音。他如同捕食的猎豹,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最不易发出声响的位置。地下二层的铁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老式弹子锁。
钥匙插入,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没有惊动任何东西,才轻轻推开了门。
门后的世界,与上面仓库的杂乱截然不同。空气冰冷干燥,带着纸张和陈年灰尘特有的气味。
眼前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金属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墓碑,整齐地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头。只有几盏发出微弱绿色光芒的安全指示灯,提供着勉强视物的照明,让整个空间显得更加阴森诡异。
时间紧迫。
西亚根据连野漪情报中模糊的指示——“库伊家族早期非核心成员或关联事件记录可能存放在‘废弃/待销毁’区域”,开始快速搜寻。他的目光如同扫描仪,掠过一个个泛黄的标签索引:“人事变动(1900-1910)”、“财务流水(北美分部)”、“物资采购清单”……大部分都是无关紧要的日常记录。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不是因为炎热,而是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时间的流逝。巡逻队的脚步声似乎就在头顶响起,每一次微弱的声响都让他的神经绷紧一分。
他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暮也分析出的关键词:“遗弃”、“儿童”、“身份不明”、“二十年前左右”、“交通事故掩盖”。
他的手指在一排标注着“意外事件处理(伦敦及周边,1905-1915)”的档案柜上停下。就是这里了!
他迅速拉开沉重的抽屉,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件夹。灰尘扑面而来,他强忍着咳嗽的冲动,借着幽绿的光线,快速翻阅。大多是些工业事故、帮派火并的记录,冰冷而程式化。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个抽屉时,一个薄薄的、边缘有些破损的文件夹吸引了他的注意。标签上用褪色的墨水写着:“交通意外 - 肯特郡A20公路 - 1909年秋 - 善后处理”。
肯特郡A20公路……二十年前……交通事故……
西亚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他颤抖着手指,翻开了文件夹。
里面只有寥寥几页纸。一份格式化的警方事故报告副本显然是伪造的,描述了一起“因雨天路滑导致的单车失控撞树事故”,声称“车内一对中年夫妇当场死亡,身份待查”。
报告措辞简洁,细节模糊,仿佛急于结案。另一页是BXX内部的一份简短批示,要求“彻底清理现场,确保无任何身份线索残留,车辆处理干净,对当地警方及媒体进行必要‘引导’”。
这些信息虽然印证了“交通事故掩盖”,但还不够!关键证据在哪里?
西亚的目光落在文件夹内侧一个不起眼的透明夹层里。那里似乎夹着一张小小的、硬质的卡片。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借着微光看去。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的底片,边缘已经有些模糊。但底片上影像依然可以辨认——那是一张拍摄于医院病床上的照片。
床上躺着一个看起来大约四五岁的小女孩,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似乎处于昏迷或沉睡状态。女孩有着一头即使在黑白照片中也显得异常浅淡的、近乎银白色的头发。
照片背面,用极其细微、却清晰有力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狄谙·库伊。污染源已隔离。记忆清除程序启动前影像存档。后续:永久遗弃程序批准并执行。”
“狄谙……库伊……”
西亚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刺穿他的耳膜,直抵灵魂深处。照片上那个脆弱、苍白、仿佛一碰即碎的小女孩……就是叙月?就是那个如今统领着鸦群、冷静、强大、如同冰山般的叙月?
“污染源”……“记忆清除”……“永久遗弃”……
这些冰冷的、非人的词语,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彻底粉碎。这不是猜测,不是推论,这是铁证!BXX,叙月的亲生父母,不仅残忍地制造车祸假象抛弃了她,更是将她视为需要被“清除记忆”、“隔离”、“永久遗弃”的“污染源”!
一股混合着极致愤怒、巨大悲痛和冰冷杀意的寒流,瞬间席卷了西亚的全身。他死死攥着那张小小的底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仿佛能透过这张底片,看到当年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孩,在昏迷中承受着至亲之人最冷酷的判决。那种被整个世界、被赋予你生命的人彻底否定和抛弃的绝望,远比任何物理上的伤害更加残忍,更加刻骨铭心!
他终于明白了叙月内心深处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源自何处。
明白了她为何对“秩序”和“控制”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因为她曾是被“秩序”无情碾碎、被“血缘”彻底背叛的牺牲品!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清晰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手电筒的光束晃动!巡逻队提前了!
西亚猛地从巨大的情绪冲击中惊醒。他迅速将底片塞进贴身的内袋,将文件夹恢复原状,推回抽屉,动作快如闪电。
他像一道轻烟,沿着来时的路线急速撤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个刚刚揭开的、血淋淋的真相。
当他重新呼吸到河面上冰冷潮湿的空气时,感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驳船依旧在黑暗中轻轻摇晃。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如同巨兽巢穴般的仓库,红眸中燃烧的不再是单纯的复仇火焰,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要与这黑暗同归于尽的决绝。
他拿到了钥匙,一把能打开叙月身世之谜、也必将撕裂她现有世界的、沾满毒液的钥匙。他知道,将这真相带回给叙月,将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加残酷的伤害。但他别无选择。
真相,如同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释放出的将是无法想象的痛苦与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