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战俘营里的苏联战俘每天都在增多,他们被一个车子拖着,然后一个接一个跳下来,如同一股脑被倾倒的垃圾。
      战俘营与训练营之间拉起了铁丝网,常有鬼头鬼脑的新兵扒在铁丝网上好奇地看对面,只看得到一簇一簇苏联战俘挤在一起。每当我从旁边走过时,那些新兵才转过身来略显惶恐地喊一声,
      “长官”。
      直到我走后他们又兴高采烈地讨论起那些每天都会看见却从未真正谋面的敌人。
      到后来,他们也都看腻了,那些苏联人也就寒颤着,瑟索着,落叶似地被秋风卷着自生自灭。
      铁丝网破了个大洞,其实就算没有洞,那些战俘也总有办法过来。他们每天领到的食物连果腹都难,被饿的如同东倒西歪的鸵鸟,沉默地缩成一团。

      为了活下去,他们在夜晚过来,用身上所剩无几的物品交换些食物,开始是一件大衣,一条毛裤,然后是几支雪茄,一壶白兰地,最后则是一个打火机,一双皮靴——他们的皮靴是农庄的小牛皮制的,比德军的要软。
      我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成为一个令人讨厌的长官可不妙。

      直到啤酒节之前三天的晚上,我值夜班,站在走廊上,抱着枪,已经有些困了。走廊的角落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瞬间警觉起来,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脚步是从左边来的,而我在他靠近之前端起枪抵住了他的胸口,我逼着他一步一步后退,伸手摁开了灯,
      “什么人?”
      惨白的灯光拍在脸上,那是看起来很不“苏联”的一个男孩,不同于那些骨架宽大,眼窝深陷的男人,他像是个新兵蛋子,纤细,瘦削,稚气未脱。
      他举起了双手以示臣服,却直视着我的眼睛。没有理由说他在挑衅,却总让我感到冒犯。
      我示意他拉开衣服,翻出口袋以证明没有武器,他就解开了军衣的扣子,我随意地看了一眼,
      “弱货!”
      他抿了抿嘴唇,倔强地说,
      “如果几个月都在饥饿和劳役中度过,你也会一样的。”
      我啪嗒一下把枪靠在自己这边的墙上,冷冷看了他一眼,
      “你应该庆幸自己不是在跟安塞德讲话,”
      我把手划拉过脖子,做出一个被咔擦的样子,
      “不然你就要这样了。”
      他垂着眸像是乖顺了,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
      “请问这本书能换多少食物?”
      我接过来,发现是一本《莎士比亚全集》,已经破破烂烂,蹭了些血迹和污渍,我把它翻开,正好是《麦克白》。
      “先生…”
      他咬着嘴唇站在原地,准备把书收回来转身回去。我在之后常常惊于我那时的恶毒之深刻,开口说到,
      “你还准备把它卖给谁,那些文盲用它来擦屁股吗?”
      他头也不回地走开,
      “不关你的事。”

      我迈开步子追上他,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拖回原处,他的脖子被衣领勒住,微微仰着头。
      “如果你愿意每天傍晚来为我读一段书,我会给你食物。”
      他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
      “谢谢,先生。”
      但他很快又收回了感激的表情,他确实无法感激我,并不能要求你拿走了他的一切却又高高在上的施舍他一下,而他必须表示感激。
      但我明明连施舍都不必的。所以何为怜悯,又何为恻隐,我不知道。

      他第一次来的那天晚上彩霞很美,大片大片地泼洒在天上,鲜亮的如同梵高的《向日葵》,我正坐在椅子上,他从外面敲前门,约瑟搜了他的身,他进来。
      我指了指旁边的凳子,示意他坐下,然后侧了个身透过窗子看向外面,却开看到木架钉着的窗子如同十字架,
      他从《李尔王》开始读,开始用德文,后来我要求用英文读,我终于能听进去书中的内容,记忆如同被连根拔起的萝卜又带起湿润的泥土。

      『学校中的湿润草地,我靠在树上懒懒地读书,马克从旁边跑过来,
      “嘿,哥们,”
      他把我的脖子一搂,冲我挤眉弄眼,
      “看那儿!”
      那儿有一个女孩儿走过,穿着短筒的袜子,有金色的卷头发,我用手肘捅他,
      “你想泡她?”』

      窗外惊掠过一只金鸦,我猛然别过眼,不再想下去。黑色已渐晚,看来是个有星星的晚上,我示意他停下,他识趣地放下书,拿起桌上放着的面包和肉罐头退了出去。
      警卫从门后闪出来,
      “长官。”
      我抬眼看他,“约瑟,干什么?”
      “那个苏联毛子不简单。”他紧张地搓着手小声说。
      “知道了,退下吧!”
      他也不多言,点了点头就转身走了。

      我半靠在床上,床头只留了一盏灯,夜深而未眠,于我是常有的事,当我上前线时,在极其简陋的营地里的炮声与枪响之中也能入睡,而回到这里之后,却常常整夜难以合眼。

      战俘营里每天都在死人,大多数是被枪决的,一张长长的名单上通常列出几十个人的名字,德国士兵就对着人名找号码,把对应的人押出来带到铁丝网对面,也就是德军的训练场。
      他们通常被排成一排,站得很齐整,我们的的士兵就面对着他们端枪,瞄准,扣动机板,在他们的心脏处爆出一团血雾,然后向右走三步,再瞄准下一个人。
      我的手下的士兵枪法很好,大多数都是一枪毙命,最后再补上一枪,也可以死掉。

      不过有一次我手下一个很年轻的兵拿枪瞄准的时候手抖如筛糠,瞄准了半天开枪后打偏了,子枪射入腹部,地下立马积了一滩血,他的手抖的更厉害,然后又补了几枪那个人才慢慢倒地,在很长时间的呻吟中慢慢咽气。
      八枪,我在心中数过,那个人临死前的眼神是我见过最怨毒的眼神。

      我从未过问过他的名字,而每天的名单都在更新,所以,他可能明天来,也可能再也不来。而如果他没有来,那一定是那天的上午我下令枪决了他。

      然而他每天都在傍晚来,有时我真希望他被枪决,如同一章被戛然而止的探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